憂傷的預感


在這個城市裡,我最喜歡的地方是大大小小的畫廊。我相信,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幅風景,沉澱了心靈深處的感動。混合了喜悅、悲哀、憤怒、愛慕、嫉妒、不安、平靜、恐懼各種情緒之後,畫布上所留下的只是悠遠安詳的一片空白,不由得讓人拋卻所有憂傷的預感。

一如往常我獨自去看畫展。這個畫廊位在巷口的一間二層平房裡頭,入口處有一個小院子,規劃得幽暗清潔。迎面而來紅木窗櫺和磚砌的玄關,裡頭是原木地板,米白色的牆,其間穿梭著用鋼絲吊起的小探照燈。一個看似工作人員的男人坐在後方櫃台,翻著一本黑色原文書,完全沒看我們一眼,更增加了此處被人遺忘的感覺。

這裡大多展出業餘畫家的作品。既捨不得放棄本身的興趣,又無法獲得肯定,只是為了某些私人的原因而畫出來的風景。

走到其中一幅畫前我愣了一下。那是一幅三分之二身的人物油彩,背景是舊式平快車廂。男方穿著咖啡色格子襯衫,左手托著下巴靠在窗檯上,窗外是一片黃昏稻田的景色;女方穿著樸素的水色洋裝,長髮及肩,頭靠在男方的肩頭,似乎正在做夢。男方的右手握著女方的左手,因為兩人都沒有戴戒指,覺得應該是情侶。通常執拗的畫家對這種細節會格外留意。

就任何方面而言,這幅畫都只能說是中等的作品。不過從兩人幸福的表面下隱隱透出的不安感,十分吸引我。但真正讓我感到困擾的,都不是這些。

的確,那畫中的人物很像我,簡直可以說是以我為模特兒創作的一幅畫,不過我的左臉頰上並沒有痣。畫家連這種細微的部分也沒有忽略。但僅從神似的角度而言,應該不是畫家的憑空想像。那麼他是從哪裡找到我的照片,或是找到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的人呢?

我找到畫作左下角不甚明顯的簽名,發現是十年以前的作品。那就更不可能是我,十年前我才九歲。

我把目光再次移回那幅畫上頭,畫名叫做「憂傷的預感」。整幅畫面沉浸在黃昏夕陽的色調中,顯得十分溫潤和諧。然而男子望向遠方的表情,和女子臉上因陽光斜射形成的陰影,卻再再地破壞了這種美好的幸福感。不知道這對男女是什麼關係?要去什麼地方?又為什麼會有憂傷的預感?或許是因為彼此沉浸在戀愛的美好果實中,才會開始對未來感到不安吧?

* * *

「那幅畫是非賣品喔。」去問櫃檯時,男人有點為難地這樣說道。

「能不能請你給我畫家的聯絡方式,我想當面跟他談談。」

「這樣啊……,你等一下。」他不太信任地看著我,大概是覺得像我這樣的年輕人,能也什麼好談的呢?不過他還是放下手中的書,從抽屜裡找出了一張名片。

「這是羅德先生的畫室和聯絡電話,他晚上都會在。」

把名片遞給我之後,男人又低下頭繼續看書,彷彿我是一張不起眼的廣告傳單。

* * *

晚上八點半,畫室的電話終於接通了。

「請問哪一位?」話筒那頭傳來中年男人的聲音,聽來十分溫和,有點像是排水口緩緩消失中的漩渦。

「我今天在畫廊看到你的大作『憂傷的預感』。」確定對方身份後我說道。

「你喜歡那幅畫嗎?」

「那是一幅很特別的作品。」

「找我有什麼事?」

「有些事想要當面請教你,不知道方不方便?」

對方猶豫了一下,說道:「我不太習慣跟陌生人見面,請見諒。」

「是和那幅畫有關的」我趕緊說道。

「喔?」對方本來似乎準備掛上電話,此時又重新提起興趣。

「畫中的模特兒跟我一個朋友長得很像。」我繼續說道。

「你的朋友幾歲?」

對方突然提出不相干的問題,讓我不禁一楞,「十九歲。」

聽了我的回答,對方似乎陷入沉思,一會而沒有說話。

「我知道了,十點,方便嗎?」

對方一反方才的猶豫和遲疑,馬上就要和我見面,讓我非常意外。

「謝謝,我會準時到。」

* * *

畫室坐落在住宅區某棟水藍色公寓的三樓,陽台上沒有任何花木,點著一展昏黃的燈光。

我按了門鈴,鐵門應聲而開。空洞的足音在樓梯間迴響,和高中十夜規的感覺很像,那時我經常在外遊蕩到凌晨,甚至在K書中心過夜。回家的感覺對我而言,跟回到旅館差不多。媽媽雖然透露出希望我多待在家裡的想法,卻又為了某種理由,讓我維持那樣的生活。或許她也看得出來,父親對待我比較像對待前來投靠的親戚,缺乏親子間應有的親密感。他把付愛分給了比我小四歲和六歲的弟弟妹妹,所以輪到我時就所剩無幾。或許可以這樣說吧。

畫室的門已經開了。

「有人在嗎?」我站在門口喊了兩聲,才說道:「對不起,我自己進來了。」

正當我走進時,一個低沉的男聲讓我嚇了一跳。

「不用脫鞋。」

我順著聲源望去,一個莫約五十歲的男子站在內室的門口,和我一樣高,戴著一幅黑色的眼鏡,頭髮及肩並且雜亂地蓋住額頭,下顎至臉頰佈滿了濃密的鬍鬚,有點像是進化到一半的人類。雖然他的外表不是很光鮮,並不會給人厭惡的感覺。

「你就是剛才打電話的人?」看到我的瞬間,他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並且向前走了幾步,讓我更能看清他的模樣。雖然被濃密的毛髮覆蓋,但是他的眼神仍然明亮有神,沒有泛黃或血絲。自然而然的頹廢感,讓人更覺得他就是會畫出那種作品的畫家。

「原來是你。」

我不懂他的意思。

「我很好奇那幅畫裡的模特兒是誰,以及和我之間是否有什麼關係。」我直接說出我的來意。

他用沾著油彩的手指推了一下眼鏡,「你來就是想問這個問題?」

我點點頭。

男人繼續說道:「我可以告訴你那幅畫的秘密,不過我也希望你能幫我做一件事。」

他的眼睛盯著我,彷彿能夠透過我靈魂的障蔽。我自然地被他吸引,就像我們本來就應該是一體的。

「什麼事?」

「進來裡面,你真的想知道嗎?」他沒有正面答覆我的問題,只是用聲音牽引著我。

門裡面擺著許多為裱框的畫作、畫具和顏料,當中有一個畫架,上頭放著一張完成三分之二的風景畫。和十年前的舊作相比,他的技巧和風格都有明顯的進步。但是在有生之年想要成名,恐怕是沒有希望,應該說就算死了,也不可能流傳後世。

他走到書桌邊,拉開一個抽屜,從裡面拿出一樣東西。

「這就是你要的答案。」

我接過來一看,是一張三乘五的舊相片,簡直就是那幅畫的翻版。右下角的日期說明這是在二十年前拍的。

「這是?」我疑惑地看著他。

「照片裡的人才是你的親生父母。」

「你在胡說吧!」我突然感到莫名的震驚和氣憤,任何人都應該有這樣的反應吧。

「你看看自己的臉,那就是最好的證據。毫無血緣關係的人,能夠長得那麼相像嗎?」

我不禁當場呆住,畫家的話讓我無法反駁。看來在普通不過的我,原來也是破碎家庭關係的產物,這個發現讓我有點意外,就像早晨在異鄉旅館醒來的那種感覺。

「多告訴我一些關於他們的事。」我看著相片良久才平靜地說道。

畫家走到我身邊坐下,摟著我的肩膀,說道:「故事其實很簡單,你的父母生下你不久就離婚了,你母親帶著你改嫁,應該就是你現在的父親。你的親生父親過了幾年也再婚,看來沒有再和你們聯絡,所以你不知道他的存在。」

突然之間,媽媽好像虧欠我什麼,父親總是對我冷淡,弟弟妹妹和我長得一點都不像,這一切奇怪的迷宮都有了合理的解釋。從家人身上不只一次感受到的疏離感,並非毫無理由。我了解媽媽害怕這些事對我的衝擊,但與其這樣發現真相,不如他親自告訴我。

「你不要緊吧?」畫家看我一直不說話,有點擔心地問道。

「沒關係,謝謝。」

「我怕你知道是時候會受不了。」

「這些都是上一輩之間的事情,我究竟是誰的小孩,並沒有差別。就算一時受到衝擊,生活也不會有多大的改變。」

畫家突然親吻我的臉頰,說道:「我喜歡你,做我的模特兒好嗎?」

我楞了半晌才反問道:「這就是你要我做的事嗎?」

「如果你答應,我會很高興。」

* * *

隔天我又來到畫室,他倒了一杯果汁給我,並要我坐在一張椅子上。畫架上原本的風景畫已經被移開,換上一張空白的畫布。

「你先把衣服脫掉。」

雖然不是第一次在別人面前裸體,但我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感到不好意思,刻意背過身寬衣解帶。我故意花了很久的時間來摺衣服。

正當我站起來,猶豫著該怎麼若無其事地轉過身去,一雙有力的大手突然從後方把我抱住。

他濃密的鬍鬚摩擦著我的頸際,充滿成熟男性味道的體熱把我完全包圍。

「你準備好了嗎?」畫家用低啞的聲音問道。

藉著其他的理由來達到性愛的目的,這種手段實在不太高明,但是我並不因此對他反感,因為我對他也有同樣的渴求。

「昨天我就想抱你了,」畫家繼續說道,濁重的鼻息拂在我的耳際隱約有點癢意,「只是怕會嚇到你。你也喜歡我吧。」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你教我吧。」

於是他沿著我的身體慢慢地親吻下滑,鬍鬚摩擦過我的皮膚時,發出了有如花苞破裂的聲音。從眼角的餘光我瞥到幾幅擺在角落的人體畫作,他大概也在同樣的床上,擺佈著不同的模特兒,讓他們成為沒有靈魂的傀儡。

一直到他的陰莖進到我的體內,我才聽見靈魂破裂的輕微聲響。我想阻止他,但是已經來不及了。我猛然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被帶至雙螺旋塔的頂端,密布塔身的無數風管,吟哦著只有四個音符的無盡旋律。塔身不斷地搖晃、搖晃、搖晃,震得我的體內都快要翻攪過來。一個黑影自我的頭頂籠罩下來,在那一片漆黑當中我看見了星光,是人的眼睛,好像是天使,又好像是我。另一個我正在注視著我,而我的體內已經快要爆發開來。我伸出手想要碰觸那寒冷又熟悉的光芒,才發現自己的手指摸到了畫家的頭髮。在我面前的正是他的臉,由涔涔汗水、高潮時的扭曲表情及中年男子的滄桑感,所拼湊而成的一張風景。我閉上眼睛,感覺到他的汗水滴在我的臉上。他一直抱著我,彷彿只要一鬆手我就會像泡沫一樣地粉碎無蹤。做愛後我感到憂愁,我以為我只是害怕失去他。

「你弄痛我了。」我試著在他的雙臂間掙出一點空間。

「抱歉,我怕你會消失。」

「我不會走的。」

良久,他離開我,坐在床緣點起一根煙,然後對我說道:「我只有在做完愛才抽煙,這件是只有你知道。」

我看著牆角的人體畫作說道:「那些人也知道吧。」

他乾笑了一聲,然後把煙熄掉。

「對不起。」我低聲說道。

「不要緊,你說得沒錯。」

他坐到另一張椅子上,拿起素描本和鉛筆開始畫起我現在的模樣。他的表情專心且專業,偶爾對我投以一個微笑,要我把下巴和肩膀的肌肉放鬆,還會說些笑話讓我開心。

他翻過第三張素描時,我們正在討論最糟糕的約會經驗,突然我問道:「為什麼畫那幅畫?」

畫家隔了半秒鐘才會過意。

「那是我拍的照片。」

我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問道:「當時你在場?」

「那時我們要去參加同學的婚禮,你母親已經懷孕了。」

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雖然幸福就在眼前,但是就算得到了幸福,人生也不會像童話故事一樣,從此過著快樂的生活。那時我看著你的父母,突然有種強烈的感覺油然而生,到底下一步會走到哪裡去呢,也許就是通往不幸的深谷也不一定?我就把這個畫面拍下來了。或許你的父母當時也再想著同樣的事情吧,因為生下你不到半年他們就離婚了。」

雖然是父母的故事,我卻毫無真實感,這也難怪,因為自有記憶以來,我就只有現在的「父親」。

「他們相愛嗎?」

「當然。」畫家毫不猶豫地說道。

「那為什麼還要離婚?」

「不愛了,不一定是離婚唯一的理由。」

我走到他身邊看素描,筆觸不錯。

「你把我畫得太年輕了。」我故意抱怨道。

「跟我比起來,你的確是很年輕。」這就是他對我唯一的印象嗎?

「你沒有結婚嗎?」

他答道:「沒有。」

「你一定下了很大的決心吧。」

「其實也沒有。」

「你的家人呢?」

「只有一個弟弟在美國,不過很少聯絡。」

「好孤獨的人啊。」

「父親死後,我就開了這間畫室,晚上教人繪畫,白天自己創作,偶爾開聯展,算是給自己的一張成績單。我知道自己沒什麼才華,在怎麼努力也沒有用。」他輕描淡寫地說著,像是在談火星上頭發生的事情。

「新的情人呢?」

我走到他堆著的畫旁邊,一張張地翻著,他比較偏好人像畫,除了人體畫,還有很多以不同的人物為主題的作品。

「都沒有交往多久,你不覺得現在要維持感情越來越困難了。」

「即使很難,還是有人會拼命地去追求,因為需要啊。」我笑道。

「等到過了一個年紀,也就失去那種衝動了。」

「你已經到了那個階段嗎?」

「大概吧。」

* * *

第一幕:我

--你是誰?

我就是我。

--你為什麼在這裡?

我不想來,但是這裡和那裡並沒有差別。

--你作了什麼事?

我不想做卻又必須做的事。

--為什麼?

因為活著的人總要做事,死了的話就什麼也不能做了。

--你的父親?

他對我很好。

(畫面一:

男人:他想見小孩?

女人:……

男人:你怎麼說?

女人:我說小孩已經忘記他了,只知道有你這個父親。

男人:這樣很好,我們已經是一個家庭了。

女人:沒有人能拆散我們?)

--你的母親?

我愛她。

(畫面二:

女人:你年紀還小,不過沒關係,你只要記住可以懂得的部份就好了。

我 :好。

女人:現在的爸爸並不是你真正的爸爸。

我 :那真正的爸爸在哪裡呢?

女人:這個問題你永遠不可以在爸爸面前講出來,以後也不要再提了。

我 :好。

女人:以後或許有一天,你會遇見那個「真正的爸爸」,你可以認他,但是不要忘記,媽媽和現在的爸爸都是愛你的。

我 :你愛爸爸嗎?

女人:媽媽愛你。)

--你快樂嗎?

我不知道。

--你快樂嗎?

我不知道。

--你快樂嗎?

……,我不知道,或許不快樂吧。

--你總是這樣,以為裝傻就可以沒事。

(畫面三:

男人:你覺得我會不會愛上你?

我 :你可以對我好,但是不要愛上我。

男人:那你會不會愛上我?

我 :我很容易日久生情。

男人:你真的愛上我該怎麼辦?

我 :我也很容易就不愛了。)

我真的不懂。

--又來了。

我沒有裝傻,只是人生太難理解了。

--所以你就裝傻?

我沒有裝傻!

第二幕:畫家

--你是誰?

我只是一個普通的畫家。

--你為什麼在這裡?

我到處流浪。

--你做了什麼事?

我幫年輕的模特兒作畫,然後跟他們上床。

--為什麼?

他們需要我的錢,而我需要他們的年輕和美麗。

--你的妻子和小孩呢?

他們離開我了。

--真的嗎?

真的。

--是你拋棄他們吧?

……

--是真的嗎?

我並沒有打算拋棄他們,他們卻先離開我。

(畫面四:

中年男人:我給你一個禮拜的時間,結束這一切,然後回家。

年輕男人:……

中年男人:你老婆和小孩我會給他們一大筆錢,足夠他們生活。這樣已經對他們仁至義盡了,反正你們又沒有結婚。

年輕男人:他……他不會接受的。

中年男人:如果一個禮拜後你不回來,我會讓你在這個社會上無立足之地。

年輕男人:為什麼你一定要這樣逼我呢,爸爸?)

--其實你早就想拋棄他們,因為壓力實在太沉重了。

如果他們不走的話,我也不會對家族妥協。

--可是你也沒有去找他們?

……,沒有。

--你就是這樣,以為自欺欺人就會沒事。

……,你說得對,我是自欺欺人。

(畫面五:

年輕男人:瑋瑋,瑋瑋,你看爸爸給你買什麼回來了,瑋瑋,瑋瑋,……

……

年輕男人:瑋瑋,瑋瑋,你在哪裡?

……)

--你拼命想去完成別人的期望,結果還是一事無成。

我已經盡力了。

--所以你父親死後,你就把責任推卸給弟弟,選擇了自我放逐?

那是我的選擇,這樣對大家都好。

--你根本不是當畫家的料。

我自己很清楚,但是我只有這條路可走。我希望有一天,能夠畫出自己心中最鍾愛的風景。

第三幕:我(續)

(畫面六:

女人:不喜歡爸爸送你的玩具嗎?

我 :……

女人:為什麼要故意弄壞呢?

我 :……

女人:你想要什麼玩具,告訴媽媽,媽媽買給你。

我 :爸爸偏心。

女人:怎麼會,爸爸對你最好了,你的玩具比弟弟妹妹還多。

我 :爸爸看到我都不高興,只有抱著弟弟妹妹時他才開心。

女人:爸爸只是不知道如何表達對你的愛。

我 :是因為我不像他嗎?

女人:誰跟你講的?

我 :姑姑跟阿姨都這樣說。

女人:傻孩子,因為你比較像媽媽。

我 :真的嗎?

女人:真的啊,爸爸愛媽媽,當然也會愛你。)

--你愛畫家嗎?

……不知道。

--你覺得跟誰發生那種事情都沒有關係嗎?

……

--是這樣嗎?

我只是想追求快樂,這樣也有錯嗎?

--你快樂嗎?

不要再問了。

(畫面七:

女人:何必搬出去呢?家裡離學校那麼近。

我 :距離不是問題。

女人:你爸爸怎麼說?

我 :他說他尊重我的決定,我應該做麼能夠獨當一面的大人。

女人:……,常常回來,媽媽也會去看你。

我 :我已經十八歲,不是小孩了,你不需要那麼擔心。

女人:從小你就容易讓人擔心,到現在還是。)

--為什麼喜歡繪畫?

沉浸在美麗的色彩裡,被別人的心靈所包圍,讓我覺得自己很安全。

--你缺乏安全感?

沒有人了解我,好像每個人都隨時會離我而去。但是畫不會,那樣的心靈風景,一旦被固定下來就不會再改變了。

--愛呢?

如果愛也是這樣,那該有多好呢?

* * *

塔,雙螺旋的高塔,在搖晃的塔,被撕開的我,我是誰,誰是我,在黑暗中的另一個我,畫家的畫裡的我,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我?(我們都只是一團被賦有某個名字的神經元)海藻,泡沫,黑色的棍棒,紅色的香菇,畫筆,我的朋友,列車,握住的手,黃昏的夕陽,憂傷的預感,(那到底是什麼樣的預感?)快樂,逃避,流浪,放逐,才華,與酒,愛,改變,不停地改變,(如果能夠停住就好了)光,彩色的光,旋轉,漩渦,流動,匯流的河,兩人合為一體,白色,純白,白色的光,(那是所有風景的盡頭)……

* * *

「叮咚!」

門鈴突然響起,我走去開門。

「媽媽!你要來怎麼不打電話給我?」我驚訝地說道。

外頭的氣溫似乎頗高,曬得他的臉上沁出一層薄汗。我招呼他坐下,然後倒了一杯開水給他。

「我來看小姑姑,他也住在附近,就順道過來。」

「吃過中飯了嗎?」

「在你姑姑家吃過了。」

看到他的手中沒提任何東西,讓我鬆了一口氣,我不喜歡他帶東西給我。

「放假怎麼不出去走走?你的室友呢?」

「都出去約會了。」

「你看,別人都比你會安排生活。」

「我只是懶得出門,家裡還好吧?」

「老樣子,大家各忙各的。」

「你和爸爸都上了年紀,要多注意健康。」

「我們上個禮拜才一起去登山。」

「弟弟妹妹呢?」

「他們可比你用功多了。」

「不要拿我跟他們比嘛,我像你比較多。」

「少拿老媽來推卸責任,我學生時代也很用功。」

我笑了一下,看到她還是一樣健康美麗,讓我放心多了。雖然決定搬出來住,心裡仍然擔心要是家裡有情況,我又不在他們身邊該怎麼辦才好。這是每個人的天性吧。即使家人之間的感情再怎麼淡,緊急的時候還是想伸出援手。

「誰的名片啊?」媽媽拿起放在桌上的畫家的名片。

雖然只有一瞬間,我還是注意到媽媽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你還在跑畫廊?」

我點點頭。

「有興趣的話就去學啊,家裡又不是沒錢讓你學。」媽媽笑道,然後把名片放回桌上。

她在我這裡待了一個小時才離開,室內恢復先前的空洞。我洗了把臉,決定出去走走。雖然毫無目標,但是轉彎時都選擇了畫室的方向,我離不開畫家了嗎?

在畫室前的巷口正好看他走出來,我遠遠地叫他,不過他似乎沒有聽見,直接進入一家小咖啡店裡頭。我把機車停下來,正想脫下安全帽,卻發現媽媽坐在靠落地窗的位子上。

媽媽應該只是來喝個咖啡吧,正當我這樣想的時候,畫家卻在她的對面坐了下來。準備脫掉安全帽的手又放開了,我不想讓他們發現我在這裡,但是又不想離開,就坐在機車上看著他們。

畫家看到媽媽似乎很高興,相反地媽媽只是禮貌性地微笑著。我從來沒看過她這種嚴肅的表情。

點的飲料送來了,兩個人交談一陣子後,媽媽突然變得很激動,雙手支撐在桌上,上半身微微地向前傾,似乎在質問畫家什麼事情。畫家一開始似乎為自己辯護,後來則沉默下來,就像法庭上知道勝訴無望的犯人。媽媽哭了。她雙手掩面,淚水從她的臉頰滑落,把美麗的妝化開。我沒看過她那麼激動,她一下伏在桌子上,用拳頭不斷地捶打桌面,又抬起頭來,指著畫家不斷地責備,臉部的表情就像珊瑚腦般地扭曲不已,然後全身又無力下垂,任淚水不斷地自臉頰滑落,梳攏的秀髮也披散在她的肩頭,那樣子簡直像發狂了。媽媽往畫家身上猛然撲去,放在桌上的杯子、花瓶全部被翻到地上摔得粉碎。她掐著他的脖子,瘦弱的手臂因為用力過度而不住地顫抖著,如果他再不反抗,說不定真的會被掐死吧?

店員跑過來把他們分開,失去報復對象的媽媽頓時像是骨折似地攤倒在店員懷裡,臉上滿是淒苦的表情。過了片刻,她很勉強地站起身子,拿起皮包離開,留下畫家處理她所造成的一片混亂。

雖然戴著安全帽,我仍因怕被她認出來,趕緊騎上機車離開。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在心裡不只一次地問著這個問題。不知不覺中我已經來到畫室的樓下。脫下安全帽時,我才發現自己已經滿頭大汗。

我用畫家給我的鑰匙開門。畫室裡頭就像地窖似地異常陰涼。客廳裡擺著靜物素材和學生們未完成的畫作。我走進他的房間,往床上倒了下去,那熟悉的男性氣味包圍著我,像是一片溫柔深沉的海洋。

我無意識地滾動著,才發現他的錢包居然扔在床上,想來是出去的時候太匆忙忘了帶。我又想到方才咖啡廳的慘狀,不知道他要怎麼收拾才好?如果好心拿錢包去給他,不就讓他知道我在偷看了嗎?真不知如何是好。

我一面想著,一面打開他的錢包,裡頭有兩張一千元,三張一百元,和一些零錢,夾層裡放著他的信用卡、他的健保卡、他的會員卡、他的借書證及他的身分證……他的駕照……,每抽出一張,我的心中就好像空投下一顆原子彈那樣地搖晃著。放在皮夾最底層的是一張嬰孩的照片,大概才滿月吧,穿著米黃色的襁褓,表情十分無辜,任誰看了都很想抱抱疼疼。奇怪的是,那張照片居然和我小時候的照片一模一樣。

* * *

父母在生氣的時候,往往會說出「你不是爸爸的小孩」、「你是別人家抱來的」這類氣話。但是自我有記憶以來,父母從來沒有這樣罵過我,大概是因為在我們家,這是一個事實的緣故吧。

「你年紀還小,不過沒關係,你只要記住可以懂得的部份就好了。」

「好。」

「現在的爸爸並不是你真正的爸爸。」

「那真正的爸爸在哪裡呢?」

「這個問題你永遠不可以在爸爸面前講出來,以後也不要再提了。」

「好。」

「以後或許有一天,你會遇見那個『真正的爸爸』,你可以認他,但是不要忘記,媽媽和現在的爸爸都是愛你的。」

「你愛爸爸嗎?」

「媽媽愛你。」

五歲的時候媽媽就這樣告訴我,只是後來不小心在成長的過程中遺失了。直到現在,才像迷霧散開後的風景漸漸地清楚起來。橫亙在我面前的是一片繚亂荒蕪的感覺。

「你果然在這裡。」畫家不知何時站到我的旁邊,被果汁弄濕的襯衫長褲還沒有換,看起來有點狼狽。

從畫室離開後我就來到這裡,一直站在這幅畫前看著那張與我酷肖的面孔。

「我看到丟在床上的錢包和照片後,就知道一定是你來過了。」

我看著他,心中的話不知該從何說起。

「咖啡廳的事情解決了嗎?沒有帶錢包一定很麻煩吧?」

他似乎有點驚訝,或許他還打算再隱瞞什麼吧。

「對不起,我不小心看到了。」我說道。

他搔著頭髮,苦笑道:「還好我跟老闆熟,說好下次再賠。」

我點點頭,把目光轉回面前的油畫。

「我很害怕你會出事。」畫家誠懇地說道。

「那,都是真的囉?」

他沉默了良久才說道:「對不起,我騙了你。」

「你都知道,其實你從一開始就知道了,對不對?」

他點點頭,「那天你出現在畫室裡,我真的很震驚,我從來沒有想過,你能這麼地靠近我。」

「明明都知道,為什麼還要抱我?」

這大概是最難堪的問題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吐了出來,經過了好像讓任何事物都會失去意義那樣久的時間,他才清清楚楚地說道:「我以為這樣就不會再失去你。」

夕陽的餘暉被灰色的城市掩蓋,流離炫目的光彩如今剩下冰涼的夜色。十年前的畫,二十年前的畫,甚至千百年前的畫,只要經過細心的保存,裡頭的風景也不會隨著時間改變。然而現實中的我們,即使用盡心力來維護什麼,仍然有滄海桑田的一天。或許,這就這個城市的風景中最大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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