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忘的角度 


直到秋冬,我還常常把那件米黃色的長袖襯衫拿出來穿。那是阿總送我的第一個禮物,沒想到也成為他陪伴我到最後的遺物。

說是禮物,其實只是他怕我著涼替我披上的。不過在那舉動裡包含的情意,卻始終烙印在我的心裡。

就在他為我披衣的當晚,我們預計到他家過夜。直到站在鐵門前,他才發現忘了帶鑰匙。當時已經深夜,他的家人全都外出,自然也不可能帶他回我家過夜,我們身上又沒有多餘的錢。無法可施之下,他決定去找鎖匠碰碰運氣,或許有人會願意幫忙。

阿總把身上的襯衫給我之後,又從背包裡拿了一件襯衫自己披上,我才發現他一開始就有這種體貼舉動的預謀。其實何必那麼麻煩呢?直接把背包裡的襯衫給我就好了。雖然很可笑,但也因此令人印象深刻。他多餘的動作就好像宣告著,對我的好都是經過思考,並非一時隨意的浪漫。這種執著撼動了我。

深夜的巷弄裡傳來阿總機車逐漸遠去的回音,我坐在樓梯口,輕撫著身上他方才脫給我的襯衫,上頭還留著阿總的味道和體溫。在這之前他大概還一再猶豫,如果沒有這些意外,或許就這樣得過且過了吧?

月光悄悄地透進樓梯間,風聲帶來遠處家庭的歡樂聲音。在等待的過程中,我心裡突然出現了「應該為阿總做些什麼」的想法。於是我上到頂樓。

正如我所預料,從頂樓要翻到阿總家的陽台,就像從桌面跳到地上那樣輕易。如果能夠進去,就可以從裡頭打開鐵門了。

本來應該等阿總回來,由他進行這個冒險。不過心裡卻有個熱切的聲音,催促著我「去做啊!去做啊!」

於是我小心翼翼地翻過女牆,試探性地踩在波浪板上,確定能夠負荷我的重量後,才整個人滑了下去,巍顫顫地貼在牆邊。

這下我是真的上不去了,只好繼續往下。我把身體伏低,先把右腳往下跨。雖然只有一公尺的距離,卻試了好幾次才踩著。等到穩穩地踩住鐵窗,再跨下左腳,用手支撐著身體慢慢下滑,整個人懸在六樓高的空中。

如果此時對面的陽台有人突然大喊:「有小偷啊!」我一定會因為突如其來的驚嚇,失手摔落吧?這樣一來,新聞大概會用「夜襲男友臥室少女失足墜樓」,這種標題來報導這場離譜的意外吧?真令我感到啼笑皆非。

正當我為自己的莽撞感到後悔,想要打退堂鼓卻無路可退時,身上的阿總的襯衫卻突然發射出某種激勵人心的能量!我感覺自己被他的微笑鼓舞著,似乎阿總正對我說:「加油,妳一定辦得到的!」

現實中的他當然不會鼓勵我去做任何冒險,不過那時我的身體裡的確湧現了無比的勇氣,相信無論眼前有怎樣的困難,我都能一一地克服。

憑藉這股力量我很快地橫移到逃生窗邊。謝天謝地,扣在上頭的只是一條鐵絲而非一個鎖。解開鐵絲後,我逃難似地從逃生窗翻進屋裡,打開所有的燈光,把身上的灰塵拍掉,窩在沙發裡為剛才的冒險喘了好大一口氣。

我永遠忘不了打開鐵門時,阿總臉上攙混著驚訝、好奇、欣喜和懷疑等各種成分的複雜表情。他不停地追問我怎麼進來的,我卻輕描淡寫地說道:「你不知道嗎?你的女朋友是有魔法的喔!」

的確,為了愛情不顧一切的力量,就像魔法一樣的不可思議,就算後翻三圈跳水那樣高難度的動作,一定也沒有問題。

然而儘管有著這樣奇妙的力量,仍舊無法改變我們往後的命運。

決定要分手的那天,我在他家哭得一蹋糊塗。他抱著我說他也不願意這樣,然後我們一起哭。當然我還年輕,這並非人生的最後一次戀愛。或許不是每個人都會因為失戀受到極大的打擊,但失去初戀的我總彷彿缺少了什麼,就好像有什麼東西從體內裂開了,而我陷入那縫隙當中,以致無法順利地前進。

從報紙上看到阿總死亡的消息時,突如其來的震盪讓我暫時停擺。

對於構成我生命中一部份快樂和痛苦的人,已經不在這個世上,我應該說些什麼呢?

「神啊,感謝您!這個負心漢終於得到報應了。」

但他寧可選擇死亡,也不願回到我身邊。

* * *

兩個月前找到這份工作。本以為只是文字編輯,但要學習的東西卻出乎意料的多。面試時老闆說:「想要在出版社工作,就要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這大概就是小公司的好處兼壞處吧。

我提著早餐到招待室裡,一邊看報紙一邊享用。當我翻過兩三張,就在社會版右下角,一個蘇打餅乾大小的方塊裡,看到了阿總的名字。

內容是這樣的:昨天晚上十點,黃姓女子在其男友租賃處喝酒。不久黃女覺得身體不適,其男友將她抱到床上,自己則睡在床下。

凌晨六時許,黃女醒來,呼叫其男友沒有回應。如廁後發現其男友睡姿有異,經查看發現他面部發黑,已死亡多時。經警方初步鑑定為藥物中毒,兩人酒裡均有藥物反應,一瓶全滿,一瓶喝完。黃女稱全滿的一瓶是她所喝,她沒喝酒就覺得身體不適,於是先上床休息。

據黃女供稱,其男友長期失業,心情十分低落,最近常有輕生念頭。在喝酒時,其男友曾問道:「如果我自殺,你會不會陪我?」黃女以為只是他酒後胡言亂語,沒有加以理會。警方目前正進一步調查。

再看一遍報導。依然是阿總沒錯。

* * *

今天的進度是校對一本小說,不過大部分時間我都在想著阿總自殺的事。我從未經歷過任何不自然的死亡,比方說車禍、謀殺、天災等等。當然在成長的過程中,因為壓力太大、心情不好、失戀了等諸多因素,嚷嚷著「想要自殺啊」,這樣的情形不是沒有遇到過,但是誰也沒有真的去做過。阿總是第一位。他也向我提過自殺的事。

那是我們分手的前半年,他媽媽堅持我們分手,和我的無理取鬧,以及各種事情不順心,已經讓他幾乎無法忍受。

「唉,這世上也沒有人瞭解我啊。」他常常會這樣自言自語。如果家裡沒有人在,就會和我一起喝酒。

「嘿,如果我死了,妳會不會跟我一起死啊?」那一天他突然問道。

「好啊。」

「妳是說真的?」他把冰冽的啤酒放在桌上。

「對啊。」雖然嘴裡這樣說,其實也沒有非一起死不可的理由。

「那這樣吧,」阿總從懷裡取出一包藥粉,「我這邊有一包藥,剛好可以讓我們兩個人一起死。」

阿總打開兩瓶啤酒放在桌上,對半倒進了白色的藥粉,很快地就在金色泡沫裡滋滋地溶解了。

「會有點痛苦,不過馬上就可以解脫了。」阿總看著我說道:「我們一起走吧。」

兩人碰了一下瓶子。

別人會說我們是一對殉情的情侶吧?

啤酒的味道太重,完全喝不出藥的味道。真的是毒藥嗎?還是用來試探我的蘇打粉?

「啊!不要喝!」

就在酒快要入喉的時候,阿總突然大叫著把我的酒瓶打掉,並且發瘋似地摳我的喉嚨,要我把酒吐出來。

「不要…咳…咳…我沒有喝進去。」好不容易才掙脫他的蠻力。

見我沒事,阿總緊緊地抱住我,說道:「呆瓜,不要再提自殺的事了。」

從此以後阿總像變了一個人,不再提自殺的事,也沒有提起家庭裡的壓力。

現在回想,我並不想和阿總一起死。或許一開始覺得死了也無所謂,沒成功以後才感到害怕。而阿總沒有和我一起死,並不是因為愛我,只是不敢負責罷了。

* * *

好像浮在半空中似地,度過了半天。中午接到阿邊的電話。

「Baby,吃飯了沒?」阿邊是我目前的男友,他習慣這樣叫我。

「正要去吃,你呢?」

「在家裡吃過了。」阿邊目前沒有工作,所以幾乎待在家裡。退伍不到一年,他已經換了三份工作,雖然不算誇張,但也不是好現象。

「早上我在報紙上,看到以前同學自殺的消息。」

「真的嗎?」楞了一下,他又說道:「確定是同一個人嗎?」

「應該沒錯,晚一點我會打電話過去慰問。」

這附近是工業區,甚至連間速食店都沒有。在簡陋的快餐店裡,我點了一份排骨飯。

「自殺的原因呢?」阿邊又問道。

「好像是因為長期失業,一時想不開。」

「那不是跟我很像嗎?」阿邊不正經地說道。

「不要胡說。」我很嚴肅地糾正他。

「你會擔心嗎?」

「幹嘛講這種不吉利的話!」

「好好好,我不說就是了。」大概感覺到我不太高興,所以很識相地住口了。不過像這樣的傢伙,如果也會認真地去自殺,就像看到凱蒂貓長嘴巴一樣地不協調。

* * *

阿邊和我交往三個月了。他是一個又酷又好笑的人,而且把「男人也可以撒嬌」視為理所當然。本來只是抱著好玩的心態和他聊天,沒想到他竟然認真起來。

我們第一次上床前,他問我:「為什麼會看上我?」

這個氣氛下,總不能說只是想玩玩吧。

「因為我對你一見鍾情啊!」我這樣回答道。

他又問道:「那妳知道為什麼我沒有拒絕嗎?」

這可把我問住了,除了性,難道還有別的原因嗎?

他停頓了一下,然後才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道:「因為當妳問我想不想吻妳的時候,我有種『戀愛了』的感覺。」

這樣交往的序曲,就像用電吉他去演奏「命運」一樣地離譜,不過那的確變成了愛。

我是阿邊的初戀,所以有時會感到很抱歉,沒有其他的第一次可以給他,來凸顯他對我的重要。而且因為體會到,愛的越深失去時的失落感也越重,所以還會刻意提醒自己,不能再放太多的感情。此外,我還大他三歲。

* * *

回到辦公室,把窗簾拉起來,日光燈關上,趴在桌上睡了二十分鐘的午覺。不過腦袋卻好像不斷地倒灌著什麼東西,一點也沒辦法得到休息。

好幾次我都看見,阿總站在我面前,臉色發青地倒了下來,變成一堆黑色的烏鴉,一瞬間撲打著翅膀消失在天空裡頭。

從離開阿總家的那一刻起,我就告訴自己,要當作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繼續生活下去。

頭兩個禮拜很順利。我用最快的速度,打包所有阿總的東西,然後堆在床底下。接著找了一份打工,來填補每個禮拜留給阿總的空檔。

直到某一天躺在床上休息時,抬頭一看,在臥室的角落居然還有一幅阿總送給我的畫,若無其事地掛在牆上。頓時我整個人無法動彈。和阿總在一起的種種,不論愉快或不愉快,此刻全部變成實體的窒息感,緊緊地塞住了我的胸口,讓我幾乎想把自己剖開。

雖然我並未因此被打倒,但也不像一開始那樣地有自信了。然後在失戀的情緒起伏中,不知不覺地阿總的一切就消失了。

不過那種隱隱遺憾的感覺仍舊存在。

* * *

把午睡的倦意揉開,替自己泡了杯咖啡。面前放著原稿和打字稿逐字比對。這是我經手的第一本書,徬徨和壓力的感覺都很強烈。

下午五點,坐在我左側的同事,一邊聽著耳機,一邊打起拍子。從他哼的旋律聽來,似乎是蕭邦的作品。一直十分安靜的編輯室,也只有到了這個時候,會變得稍微有生氣。

眼睛十分疲倦,校對的速度也相對地減慢。我起身走到落地窗前,試著凝視遠處的景物,來改善這種情形。

公司和家只隔了一座橋。辦公室所在的大樓位於橋頭路口,從六樓望出去,八線道寬敞的橋身,越過激濁的冬季河水,以微微傾斜的角度,消失在對岸同樣高聳的水泥丘壑間。每到下班時分,擁擠的車潮相對著橫亙橋面,長達數十公尺,像靜脈血液般地緩緩移動。在深藍漸層的暮色下,金黃色的車頭燈和鮮紅的車尾燈,就像兩株不分時節的聖誕樹,懸滿了令人懷念的光芒。

再過幾天就是聖誕節。阿邊的生日剛好也在十二月,所以上個禮拜天,我們一起吃了頓比較有氣氛的晚餐,我送他電動刮鬍刀當生日禮物兼聖誕禮物。不過阿邊並沒有回送任何東西。他不喜歡慶祝節日。比較起來,行憲紀念日還比較有意義,但也相對地更加乏味。

而在參差錯落的高矮和色塊間,最突兀的,應該是座落於某建築屋頂的龐大碟型天線。有著鮮明泥水白的外觀,晴天時會反射出熠熠的日光。然而此刻天色已暗,只剩上頭幾點紅色的撞擊防止燈,隱約勾勒出如同月球般的優美弧線。不管是形狀、尺寸,它和一般俗稱的大耳朵、小耳朵都不同,而且碟面還會變換方向。下午朝西,上午朝東。我想大概是為了讓接受訊息能夠更加清楚吧。

這樣說來,關於阿總的記憶突然又清楚起來,大概是因為心中的天線,轉到了能和過去清楚聯繫的角度。

* * *

到家後我打了通電話到阿總家。幸好還沒有換號碼。接起來的是他媽媽。我報上了姓名,和在報紙上看到的消息。

「也不知道他怎麼會想不開,沒有錢就搬回來住,找不到工作,還可以到他爸的工廠上班啊。」阿總的媽媽很平淡地說道。

我見過她好幾次,給人的感覺就像一個不帶任何情感偏頗的直角。即使在反對我跟阿總交往的時候,還是能笑著對我說出「常常來玩啊」這樣的話。

「我想替阿總上個香。」

「好啊,妳隨時都可以過來。」

於是我們約好明天下班後過去。

洗了一個完全放鬆的熱水澡,我把自己裹在被窩裡看小說。可是怎麼樣也靜不下來,一定是因為阿總自殺的緣故吧!

於是我把塞在床底的箱子拉出來,將裡頭的東西一字排開,包括複製畫、相框、卡片、蠟燭、CD、圍巾、照片等,林林總總共有十多樣,想要整理好送到他家。雖然不想看到,但也不想丟掉,這種想法真是矛盾。

我拿起其中一瓶香水。那是阿總送的第一個聖誕禮物。

那個時候我們剛開始交往,阿總也還沒有搬出來住。為了過屬於我們的聖誕節,他特地跟同學借宿舍。我買了一個小蛋糕,上頭插著會放出小火花的蠟燭,看起來十分燦爛。

在微弱的光芒中,他把廉價的禮物和卡片塞到我手中,說:「希望每個節日都能和妳在一起。」

大概因為是很普通的願望,所以我一直以為能夠成真。

那夜我們擠在一張小小的單人床上,彷彿變形蟲似地環抱著彼此,僅蓋著一條窄小的棉被,半夜還因為冷得受不了起來穿衣服。

如果還繼續交往,再回想起這些瑣事時一定相當美好吧。雖然和阿總也有過許多有趣、快樂的時光,但是因為悲傷的結局,卻使得一切回憶都染上灰暗的色彩,好像拍壞了而不得不放棄的底片。

這是戀人們最不願意面對的情形。

* * *

編輯室的忙碌與否,完全是根據書店和經銷商的行事曆來決定。我們盡量把書在月初推出,這樣在書店月底盤點之前,新書會有比較長的時間被放在平台上。加上快過年了,應景的書必須趕在放長假之前推出去,因此最近格外忙碌。

接到阿邊的電話時,我正好在打一份開會要用的企畫。其實沒什麼事,他就是不肯掛電話。雖然晚點打字也可以,但我的習慣是:一旦開始了,就想一口氣做完。

我重重地說:「你好無聊耶!」

他楞了一下,「妳覺得我很無聊?」

「對!非常無聊!」我又重複了一遍。

「好吧,那妳慢慢打字!」然後就掛掉電話。

他一定生氣了,但我也對自己的進度被拖延,深感他根本不能體諒我。

我嘆了一口氣,或許阿邊還是不適合我吧?

這是一個危險的念頭。自從和阿總分手後,每次和人交往,只要出現這樣的念頭,就是分手的前兆。

不過真的是不適合的緣故嗎?

和阿總交往的三年裡,也發生過大大小小的爭吵不計其數。他的異性朋友太多,我經常收到一堆情書,為了考試避不見面,性生活的不協調,這些都可以成為爭執的原因。彼此不斷地懷疑猜忌,甚至一個禮拜不通電話。但是直到家庭的阻力介入之前,我們都未曾萌生分手的念頭。

相較之下,和之後的男友都是一些輕微的口角,甚至連爭吵都稱不上,我卻那麼容易就灰心了,一定有什麼不對勁吧!

與其說和阿總分手後,我失去的是這段感情,不如說我失去的是對於情感的信任。像我這樣的人,大概一輩子都再也沒有幸福可言。這個念頭彷彿催眠似地,深深地烙在我的意識裡頭。

之所以還懷念著阿總,也可以說是對信念未曾破碎前的我的一種感慨。那個不會輕易放棄、灰心的我和阿總,我想念他們。

* * *

阿總的媽媽很殷勤地招呼我,一會兒端飲料,一會兒拿零食。我稍微打量一下她。雖然才三年不見,卻好像已經老了十歲。或許是這幾天裡才發生的改變。

雖然曾經反對我跟阿總交往,但是我並不厭惡她。

「你還記得阿總,真讓我高興。在工作了吧?」她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大概早已不在意那段尷尬的日子吧?

我點點頭,「在當編輯。」

「會不會很忙?」

「年底到了比較忙,也有很清閒的時候。」

「妳越來越漂亮了,應該有男友了吧?」

「目前有。」

「交往多久了?」

「才三個月而已。」

「工作和感情都很穩定,真不錯,先恭喜妳啦!」

本來應該是有點尷尬且傷感的場合,此時卻似乎相當可喜可賀。

用自己的直角,帶出別人的直角,然後把整個場面都巧妙地穩定下來,阿總的媽媽就是有這種魅力,儘管是此時也沒有失靈。

「有空可以常常過來坐坐。他弟弟已經結婚,現在阿總又走了,總覺得房子好大,什麼聲音也沒有。」她邊說道邊捻了一把香,「前一陣子阿總還提到妳。」

「喔,他說了什麼?」我接過了線香,裊裊的青煙流轉盤旋而上,消失在乾淨的空氣裡。

「他說看到妳的文章刊登在報紙上,覺得你寫得不錯。」

「是嗎?」我有點言不由衷地笑著,因為那篇文章的內容,是描述主角和情人分手後的心情。

在紙糊的臨時靈位上,貼著一張阿總的大頭照。他很自信地笑著,真是睽違已久的笑容,但依然能讓我的心中,釋放出幸福枯萎後的淡淡甜蜜與哀愁。

那張照片是我們還在交往時拍的。說的正確點,是我覺得他之前的大頭照太醜,才強迫他去重拍的。沒想到會成為他的遺照。撇開這些不講,那的確是一張好照片,把他的精神和親切完全表現無遺。

遺照所表現的,應該都是死者最幸福、有活力的那段時光。這樣說來,我們初戀的那段時光的確是如此。

對我而言,大概從和阿總分手後,那樣的光芒就如同生鏽般地逐漸黯淡。對阿總來說是否也是如此呢?要是還保留著那樣的能量,或許阿總現在還是一個生龍活虎的青年吧?

瞬間一大堆不可能的「如果」,從我的腦海裡飛閃而逝,強烈地幾乎讓我失聲尖叫。如果沒有這些阻力!—如果我們沒有分手!—如果我們還是那麼幸福!—那麼,今日的一切必定都將為之改觀……

我自私地想著。

「我待會要去整理東西,妳願意陪我去嗎?」把香插到銅爐後她如是說道。

看看阿總死去的地方也好,於是我答應了。

* * *

沿著堤外便道,莫約三十分鐘的車程,來到阿總的租賃處。

「房東很體諒我,要我慢慢整理。不過我想趁火化的時候,把衣服和日用品一起燒給他。」她一邊開門一邊說道。

裡頭是間小套房,沒什麼大家具,大部分的東西都已經打包裝箱。雖然已經無人居住,但仍充滿了懷念的阿總的味道,讓我一時和他已經死去的事實脫了節。

「阿總就倒在這裡。」她指著床墊旁邊說道,然後把窗戶打開。外頭的寒冷和心中的寒冷,頓時混合在一起,僅有的體溫幾乎都要消失了。

乾淨的地磚上,還有一些白色粉筆的痕跡,不過已不成人形。我蹲下來撫摸著地面,胸口突然緊繃地像要裂開。彷彿在那一瞬間,我也感受到阿總在藥力發作時的痛苦。在面對死亡的一刻,阿總是不是正在看著床上那個沉睡中的女人?有沒有想起我、想起過去的片刻呢?

「你坐一下,我把剩下的東西裝箱。」

我幫忙她把書本、衣物、文具等瑣碎物品整理妥當。

從前對於保存古蹟、古董這一類的行為無法了解,現在終於能夠體會了。如果有可能的話,我也希望阿總的氣味,和他最後所看到的光景,能夠一直留在這個角落。

因為我們的感情不是自然的結束,所以總有些什麼留在原處,彷彿帶有遺憾的幽靈,等待著明知不可能實現的復合希望成真。現在連那最後殘餘的部分,也隨著阿總的死去,完完全全地消失了。記憶還在,我也還在,阿總卻已經不見了,似乎事情本來就是這樣。

* * *

「Baby,中午一起吃飯吧!」阿邊剛好來附近找工作,所以中午約我一起出去吃飯。

他的口氣那麼興奮,已經忘了前一天不愉快的通話。這種單純的個性真好。

一看到我,他就皺著眉頭:「Baby,妳怎麼又穿這件襯衫了?」

我不解地問道:「有什麼問題嗎?」

「從很久以前我就想告訴妳,這件襯衫不適合妳。」

「是嗎?」我看了一下無辜的襯衫。

「又不合身,而且看起來很土。」

這倒是真的,阿總的衣服比我大一號,而且挑得也很隨便。

「你形容這件襯衫的感覺,好像在說我的男朋友喔!」我開玩笑地說道。

他裝出一副很吃驚的表情,煞有介事地說道:「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還是換一個吧。」

能夠毫不在乎地說出這種話,大概是覺得絕對不會被我拋棄吧?

他載著我過橋,找了間比較舒適的餐廳。再過一個小時就要工作,做任何決定都很明快。

飯後阿邊提議去散散步幫助消化,所以我們來到附近一個從未去過的小公園。中午時分,沒有小孩或情侶,只有行色匆忙的上班族和幾隻貓狗。冷風偶爾吹開了雲層,看見了久違的陽光。

「明明有太陽,為什麼還是那麼冷呢?」我瑟縮著身子問道。

「妳難道不知道嗎?」阿邊用很認真的表情繼續說道:「冬天的太陽都是冷的,曬再久也不會暖和。」

看著阿邊讓我忍不住想笑。他總是會有一些意外之舉。

就在我們打算找張長凳坐下時,不遠處的樓房上,露出了一角發亮的白色圓盤。的確是經常看見的碟型天線沒錯。不料就在那麼近的地方。

「那邊是哪裡啊?」我問阿邊。

他想了一下,說道:「好像是某大學吧。」

我看了下手錶,休息時間還有半個鐘頭,於是說道:「我們進去逛逛吧,我想去看那個天線。」

雖然並非例假日,但是校園裡的學生卻出奇的少,空盪的感覺就好像加水稀釋的果汁。

我們一面聊天,在排球場前左轉,經過有著藍色跑道的運動場,周圍的建築物開始變少,視野遼闊起來。終於我們來到有著碟型天線的建築下。

大門緊閉著,上頭有「電子通訊研究中心」的楷體浮雕。天線就矗立在屋頂,以圓盤狀的底部面對著我們,好像隕石面臨撞擊地球的最後一刻。

「天線都維持這個姿勢嗎?」

「好像在不同的時間,天線會朝著不同的方向。」

「觀察的真仔細。」阿邊笑道。

我往公司的方向遠眺,指著其中一棟米黃色的建築,說道:「你看,我們的大樓在那邊!」

「真的嗎?」

我們兩個就像看到熟人上電視一樣的興奮。

我不能生育,這是一開始就知道的事。由於有過阿總的經驗,所以一定要特別提醒阿邊。

「儘管現在不介意,將來你的父母、兄妹、親戚、朋友,都會自動形成十分龐大的壓力吧?」我這樣說道。

他想了一下,然後拉起自己襯衫下擺,說道:「妳看這條牛仔褲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我看了看他的牛仔褲,說道:「少了一個皮帶弔環。」

阿邊點點頭,繼續說道:「買回家我就發現了,可是我沒有拿回去換一條。」

「你幹嘛不換,這樣比較吃虧耶。」

「因為這就是我的個性,」阿邊很堅定地說道:「不管得到什麼樣的東西,只要是屬於我的,就不再更換。這樣說,妳明白了嗎?」

我想他說的很清楚,欣慰地點點頭,「我明白了。」

但是轉瞬一想,又覺得不太對勁,「原來你覺得跟我交往比較吃虧!」

「咦?」阿邊露出很訝異的表情,「還是被妳發現了。」然後嘟起嘴來向我撒嬌認錯。

頭頂的天線突然發出輕微的金屬聲,像是作夢一樣地轉變了方向。不知道為什麼,站在天線底下的時候,突然感覺自己格外渺小。

雖然說現在就要肯定阿邊在我生命裡的位置還太早,但我的心裡的確再度感受到那種久違的撼動。無論將來會不會過期,在阿邊的答案裡如同銳角般的肯定,仍然明快地劃開了我的不安。

* * *

經過好幾天的趕工加班,新書終於在聖誕節前推出,我也總算鬆了一口氣。

每次拿到輕薄、精巧的書時,總會不由得讚嘆,那麼厚重散亂的原稿,只有擺脫了所有不必要的負擔和錯誤,才能得到嶄新的面目。

人生似乎也是如此。如果一直留在過去的不安和悲傷裡,永遠只是一疊散亂的原稿。

* * *

在這個平和安靜的夜裡,我夢見了阿總。

我們一起坐在咖啡廳裡、紅茶店裡、小房間裡、電影院裡、沙灘上、旅館裡,以及一切我們曾去過的地方。所有的場景像走馬燈般地不斷流動,只有我們始終面對面地坐著。

他帶著一貫的笑容,說道:「呆瓜,這件襯衫真的不適合妳,還是還我吧。」

這時我才發現原來身上穿著那件米黃襯衫。

和往常一樣,他熟練地解開我的鈕釦,溫柔地脫去那件襯衫。我赤裸地站在他面前,然而這次我們沒有擁抱。在我們之間,有著任何擁抱都無法縮短的距離。

原來昨天是阿總的頭七,醒來後我才想到。

我彷彿哭著從夢中清醒,雖然充滿了哽咽,膨脹得胸口似乎就要裂開,卻沒有因此流下眼淚。

為了確定那只是個夢,我打開衣櫥,那件襯衫依然掛在原處。只是很奇妙的,原來附著在上頭,類似味道的什麼,突然全部消失了。留在這裡的,只是一件缺乏靈魂的布料。

* * *

在過去的路上,我和阿總一起跌倒了,很遺憾地卻只有我一個人站了起來。

我很想在這裡繼續等待,永遠不可能趕上來的阿總,但是能夠站起來的人,一定也有非繼續前進不可的理由吧?

* * *

中午和阿邊去看了電影,在速食店裡吃炸雞、喝可樂、聊天,傍晚前就回家了。這就是我和阿邊的聖誕節。

今天正好也是阿總火化的日子。

和阿邊在樓下告別後,我回家抱了紙箱,身上穿著那件襯衫,來到了河堤公園。沿著荒廢的紅磚道穿過高大的芒草,在無人的河邊,我找了一塊空曠的地方。天色早已轉暗,明亮的橋和聖誕樹都在遠方。四周的顏色幾乎消失了,只剩下彷彿幻覺的輪廓。

取出那些過去的禮物,由大到小搖搖欲墜地堆著,然後把襯衫蓋在上頭,淋上汽油,擦了一根火柴扔去,頓時就閃出一棵以回憶之火作為裝飾的聖誕樹,火星隨風飄揚在空曠的水湄之上。

再見!我的耳邊突然響起這樣的聲音。轉頭一看,卻發現只有自己。

阿總說得對,我是一個呆瓜。總是執著於自己的喜好,卻不曾考慮是否合適;繞了一大圈路,才發現我還是渴望平凡、渴望幸福;執著於過去的失敗而裹足不前,還有許多各式各樣的愚蠢。然而這是人的天賦也是矛盾,只要情感存在的一天,我還是能夠繼續領悟其中的美好,和各式各樣的苦痛吧!

儘管還會告別很多人,只要最後能得到自己,就是最好的禮物。

時、分針正以一百二十的柔和角度,指著六點十分。

我會一直記住眼下的光景,即使將來認識了再多的人,經歷了再多的事,都難以磨滅。對我而言,這是一個遺忘的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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