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妙而混亂的夏天
「李莘泉！妳搞清楚，妳是服務生，不是客人，怎麼可以在上菜的時候講手機，還叫客人等妳一下？」
店長的破鑼嗓子在廚房裡迴盪著，就好像聲嘶力竭的陳年喇叭，聽來格外辛苦。說實話，如果他有一副廣播員的好聲音，我會很希望常被他罵。
「只不過叫他們等一下，又不是不上菜，而且手機一直在響，不接也很奇怪啊。」
「叫妳不要講手機，還有那麼多理由？」
「好啦，下一次不會再講了。」我不耐煩地敷衍著，想要趕快結束這個無聊的話題。
「妳說的喔，今天就算了，如果還有下一次，我就把妳file掉！」店長一邊往外走，還不忘回頭再提醒我一次，「妳記好喔，我不是開玩笑的。」
「好啦。」
什麼嘛！上班居然不能講手機，這是什麼規定？講手機可是基本權利耶，看來台灣還真是一個人權低落的地方。才剛上班就被店長碎碎念，今天還真是倒楣。
不過惡運似乎還沒有結束，店長前腳才踏出廚房，杜玲後腳就跟到我的旁邊。
「店長說的沒錯，我們本來就是來上班的，不是來講電話的，幹嘛一天到晚講個沒完，怕人家不知道自己的手機很名貴嗎？」
杜玲雖然還比我小兩歲，不過講起話來的尖酸可是跟年齡成反比。
我冷笑一下，說道：「沒辦法囉，誰叫我男朋友那麼關心我，時常都會打電話關心我一下。」
「剛剛的電話是阿武打來的？」
阿武是我的男朋友。
「對啊。」
一聽是阿武的電話，杜玲立刻露出一副很有興趣的表情，問道：「他說了什麼啊？」
自從阿武送我來上班被杜玲看到以後，她就一直圖謀不軌，對我的態度也反反覆覆，不知道在吃什麼乾醋？沒辦法，男友太帥了就有這種困擾。
「沒說什麼啊，就問我吃飯了沒，會不會很忙，然後說他要去上課了。」
「都沒有提到我喔？」杜玲還不死心地繼續追問。
我表示惋惜地搖搖頭，說道：「沒有耶。」
杜玲立刻露出不滿的表情。拜託，他可是我的男朋友耶，妳這樣也太明顯了！
「不過他倒是有說些其他的事。」我說道。
杜玲連忙追問：「什麼事？」
「阿武說，他最討厭那種明知對方有女朋友，還不知羞恥拼命示好的女生，要我多留意一點，不要跟這種人走得太近。」
杜玲聽出我話中的諷刺意味，一張粉臉立刻漲得通紅。
「現在的女人為了愛情，連別人的老公都可以搶了，男朋友算什麼！阿武一定是被騙了，才會跟妳交往。」
話還沒講完，杜玲就氣沖沖地往外走，還不時回頭補上最後兩句。
這兩個討厭的傢伙終於暫時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了。我無奈地嘟著嘴。大概也因為我的脾氣不是很好，所以經常會和人家起衝突。有時只是聲音大了一點，對方也認為我在跟他吵架。像這樣吵鬧不休的生活，到底要持續到什麼時候呢？
阿尼走到我旁邊，笑道：「嘴巴怎麼嘟得像隻河豚一樣，被店長罵了？」
「那倒還好，我最討厭的是杜玲，明知道阿武是我的男朋友，還在我面前直接表現出對他的好感。」
「那表示妳有眼光啊，難道妳希望找一個人見人厭的男朋友？」
我搖搖頭，「當然不是囉，不過凡事總有先來後到吧。」
「杜玲還只是個小女生，妳就別計較了。」
「她是小女生，那你是指我已經很老囉？」我故意裝出生氣的樣子。
一看到我生氣，阿尼就沒輒了，只好說些讚美我的違心之論。
「妳當然不老囉，妳是成熟美麗又大方，可以嗎？」
「聽起來真不誠懇。」
跟阿尼聊了以後，心情變得輕鬆許多，他這個人就是脾氣好，開得起玩笑。
「對了，小泉，妳今天晚上的考試有沒有準備？」
聽阿尼這樣一說，我不禁大叫了一聲：「啊！我都忘記了！」
「我就知道。」
「怎麼辦？我連筆記都沒有整理，慘了、慘了。」
「別擔心，我已經準備好了，筆記就先借妳抱個佛腳吧。」
阿尼邊說，邊從放在隔壁休息室的背包裡拿出筆記。
我接過筆記，跟他道了謝，還不忘調侃一下自己，「就怕佛腳太滑了，抱不住。」
我們兩個都笑了起來。
「小泉，不生氣囉？那就上菜去吧。」一旁的大廚說道。
我答應一聲，就端著用巴西里和百里香裝飾的炭烤牛小排走了出去。
＊ ＊ ＊
阿武把機車停在巷口，然後牽著我的手一起走上河堤。我家就在河堤旁邊，只要阿武沒有家教，他就會來載我下課，然後和我一起到河堤上散步、聊天。
「結果害妳被罵了，真糟。」他是指中午打電話給我的事。
「那就算了，真正令我生氣的，還是杜玲。」
「就是妳那個對我有興趣的同事？」
「對啊。」我點點頭，繼續說道：「一聽到是你打來的，就一直追問你說了什麼，還問你有沒有提到她。真受不了這麼花痴的女生！」
阿武哈哈大笑，說道：「看來我還蠻有魅力的。」
「喂，」我瞪了他一眼，「你可不能亂來喔！」
阿武反問道：「妳在吃醋啊？」
我朝他做了一個鬼臉，不在意地說道：「我才沒有，我是怕你被騙了。」
阿武伸手把我摟在懷裡，笑道：「反正都被妳騙了，有差嗎？」
我立刻沒好氣地說道：「誰騙誰啊？真是『做賊的喊捉賊』。」
「好吧，那我們兩個都是賊，做一對『鴛鴦大盜』吧！」
「不要。」
阿武疑惑道：「為什麼不要？」
「我覺得『閃靈殺手』比較酷。」
「妳高興就好了。」
話還沒說完，他就已經把我摟在懷裡，用溫暖的嘴唇覆蓋了一切的聲音。
＊ ＊ ＊
「妳這樣就是看不起我。」
「我哪有看不起你啊。」
「我賺的錢雖然不多，但是有讓你跟小泉餓到、冷到嗎？妳故意買這些東西回來，就是嫌我賺的錢沒妳多！」
「我是你的老婆，是小泉的媽媽，我賺的錢也是家裡的錢，買些東西回來有什麼不對。」
「用女人的錢就是不對啦！」
還沒進門，就隱約聽到爸媽在房間裡吵架。這對夫妻也真是的，自從我有記憶以來，他們就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每次都是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像是沒有煮爸爸愛吃的燒酒雞，或是媽媽假日加班不能陪爸爸去爬山。而且很不可思議的是，吵了那麼多年，居然一次都沒有說過要離婚，該不會兩個人都已經吵上癮了，把吵架當成家裡的一項傳統吧？
像這次吵架的原因，是媽媽覺得夏天要到了，上禮拜自做主張買了一台冷氣。之前家裡只有電風扇，因為爸爸的薪水買不起。冷氣送到家裡後，爸爸就不高興了，因為他覺得家裡的開銷都應該由他來負責，媽媽故意買他買不起的冷氣，就是不給他面子。結果兩人吵了一個禮拜，冷氣到現在一次也沒有用過。
雖然我不是很喜歡吹冷氣，每天在餐廳裡吹得都快得現代病了。不過我對爸爸的頑固和好面子也頗不能理解，夫妻之間真的需要分那麼清楚嗎？
「我回來了。」經過他們門口時，我喊了一聲。
聽到我的聲音，兩人暫時休戰。
「冰箱裡有水果。」媽媽說道。
「我不想吃。」
「那就趕快洗澡睡覺吧。」
「喔。」
我敷衍地答應了一聲，心裡想著：「我都幾歲了，還早點洗澡睡覺，跟照顧小學生一樣。」
進了房間，我把音響打開。
爸媽經過短暫的沉寂後，又吵了起來，不過沒有剛才那麼激烈。
「你幹嘛那麼愛面子，誰買還不都一樣。」
「不一樣，妳這樣就是在糟踏我。我也有我的自尊啊！」
「可是都買回來了，不用也是浪費。」
「退貨啊！」
「已經過了一個禮拜，不能退了。」
「我早就叫妳拿去退了，現在不能退，妳是故意的？」
「我……」
「別說了，反正我不會用，要吹冷氣妳自己吹，我去睡客廳。」
又安靜下來。
我儘量把音樂聲調大，好掩過他們的爭吵聲。
手機突然響起。
「我到家了。」是阿武。
「那早點睡吧，我累了。」
「怎麼了？好像很沒精神。」阿武雖然很粗枝大葉，不過在這種事情上卻出人意料地敏感。
「沒啦，剛到家就聽到我爸媽在吵架。」
「還是為了冷氣機的事？」
「對啊。」雖然阿武看不到我，我還是習慣性地點點頭。
「這次好像特別久。」
「對啊，大概因為冷氣機比較貴吧。」
說完我自己就先笑了出來。
阿武笑道：「還能開玩笑，那應該沒問題了。」
「沒問題了。」
掛上電話以後又變得無所事事。人生就是這樣，即使是在工作、睡覺、談戀愛，過程中還是有許多無事可做的時候，如果統計起來，恐怕任何人都會同意「人生就是不斷地賺錢好讓自己無所事事」這句話吧？
無聊中，我又東翻翻書桌，西動動櫃子，然後拿起新買的相框詳端，也不知道是在看我和阿武的合照，還是在欣賞相框。最近買了一些小東西來布置房間，像是相框、複製畫、藝術月曆、精油燈等。多了這些精緻的擺設，原本單調乏味的房間，變得可愛多了，讓我也更喜歡待在裡頭。
曾經投注心力的地方，總是格外令人不忍釋手，這比憑空得來的財富還要好得多。如果將來我有一個家，我一定也會把它布置地又漂亮、又舒適吧？不過，在那個家裡會有誰呢？也會和現在一樣，總是吵吵鬧鬧的，或是很溫暖和諧呢？
我把視線投向隔開兩間臥室的牆壁，又投向照片上的阿武。
「如果是和他，一定沒有問題吧？」我自言自語著。
＊ ＊ ＊
大概因為景氣不好，最近這一個月的生意都頗冷清。店長眼看業績下滑，積極地策劃著要推出一些促銷方案。對我們這些服務生來說則是樂得輕鬆，反正多做少做薪水還是一樣，加成的服務費也不會分給我們
「又在混了。」
好熟悉的聲音，不料阿武會在我上班的時候跑來找我。
「怎麼過來了，不用上課啊？」
「頭兩堂的教授請假，下午三點才有課，繞過來看看妳，結果就看到妳在摸魚。」
「摸魚總比扒灰好啊。」
阿武笑道：「妳真越來越不像女生了，去哪學這種話啊？」
「現在鄉土劇很流行喔，我還可以多教你幾句喔。」
正當阿武想要說什麼時，眼尖耳利的杜玲已經跑到我們身邊。
「阿武！好久不見了，有沒有想我啊？」
連這種話都說得出口，根本無視我的存在嘛！
「沒有。」阿武酷酷地說道，真是「知我者阿武也」，替我出了一口氣。
「你還真坦白，嘴巴都不會甜一點。」
阿武笑道：「我最不會講話了。」
杜玲不但沒有知難而退，反而越挫越勇，繼續問道：「今天怎麼會過來啊？」
「我來找小泉的。」
「對啊，他是來找『我』的。」我故意加強語氣。
「那也可以順便看看我啊。」杜玲瞥了我一眼，又對著阿武繼續說道：「吃過了沒？我請你。」
「我吃過了。」
「這樣啊，不然你坐一下，我倒飲料給你喝。」
「不用了，我馬上就要去上課。」
「不行啦，哪有這樣招待客人的，又不請人家坐，也不會倒杯水，讓人知道了還以為我們店裡的服務態度很差。」
後面這幾句話根本就是衝著我來的。怎麼會有這麼「鴨霸」的女生呢？真是想不通。
「你等一下，我去倒飲料。」不等阿武拒絕，杜玲就跑向吧台。
杜玲才離開，我就說道：「你的魅力比金莎還要無法擋。」
阿武知道我不太高興，就笑道：「妳太抬舉我了。」
「我說的可是事實。」
「不說這個了。」阿武換個話題，「晚上妳比較早下課，對吧？」
我點點頭。
「我們去逛逛夜市吧？」
「那還得看我高不高興囉。」
「就這麼決定囉。」
阿武就是這樣，每次我一不高興，他就乾脆幫我下決定，反正我只是嘔個小氣，馬上就沒事了。這樣說來，我會不會太好講話了？
店門打開，進來一群客人。
「小泉，妳先去招呼一下。」杜玲手裡拿著柳橙汁走來，並朝我說道。
「妳先去忙吧。」阿武拉了一下我的手，好像在鼓勵我一樣。
＊ ＊ ＊
端上水杯，遞上菜單，鋪好餐巾，放好刀叉，這些動作我已經熟練地閉著眼睛都能做了。這桌客人是附近學校的大學生，一共七個人，都點一些便宜的商業午餐。
上完主餐以後，我才發現杜玲怎麼都沒有來幫忙。轉頭一看，她居然讓我一個人忙東忙西，自己正和阿武坐在吧台前有說有笑的。
「現在是上班時間，可不是妳跟別人的男朋友聊天的時間。」我走到吧台邊冷冷地對著杜玲說道。
「我可沒有在混啊，妳看，他們的副餐我都準備好了。」
我看了一下吧台裡面，副餐就七杯柳橙汁，有什麼好準備的，待會直接倒就行了。
沒等我抱怨，杜玲就說道：「好啦，妳先休息吧，待會我來收就好了。」
這還像句人話。
「剛剛我們聊到哪裡了？」杜玲又朝著阿武說道。
阿武看了一下手錶，對我說道：「時間差不多了，我該走了。」
「好啊，我看你也不適合待在這裡。」
他知道我的意思，無奈地笑了一下。
杜玲立刻說道：「對啊，你不適合來這裡，下次我們去別的地方。」
阿武說道：「好啊，下次妳也帶男朋友，我們四個一起出去吧。」
「啊？」被阿武這樣一說，杜玲頓時語塞。
「那我晚上去找妳囉。」阿武又提醒我一次，然後才離開。
回到吧台後，杜玲立刻又問道：「你們晚上要去哪裡啊？」
我瞪了她一眼，正想要發作，不過心裡又有個聲音不斷地安撫自己「要有風度，要有風度」。
「去逛夜市。」我試著用最平靜不帶任何感情的語調回答她。
「喔。」
幸好她沒有再追問下去，否則我不知能夠支撐多久。唯一的一桌客人用完餐，杜玲忙著收拾桌面、上飲料，也沒有時間理我。反正剛剛她要我休息，剩下的就交給她，我也樂得輕鬆，坐在吧台休息。
「妳怎麼不去幫忙？」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店長帶著責備的意味問道。
「杜玲說她來就可以了，要我休息。」
「就算這樣，妳看她忙不過來了，也該幫忙一下。要是副餐上得太慢，被客人抱怨怎麼辦？」
我試著解釋：「可是，剛剛從點餐到上主菜都是我一個人……」
「叫妳去幫忙還那麼多理由，我請你們可不是來休息的，還分你的工作我的工作。店裡的工作就是大家的工作，知不知道？」
「知道了。」
「知道就快去收桌子。」
「喔。」
我只得拿起托盤過去幫忙杜玲。剛剛杜玲在休息聊天，我一個人忙得團團轉時，他怎麼不會叫杜玲來幫我？真是不公平！
「要偷懶也要會看情形啊。」
經過杜玲身邊時，她居然在我耳邊丟下這麼一句冷言冷語，還說我偷懶，讓我差點沒氣到吐血。
＊ ＊ ＊
今天晚上是三堂國文課，最後一堂是班會，只要不選幹部或辦活動，都可以提早偷溜，否則會莫名其妙地變成某活動的主辦人。
國文老師照例叨絮著她和鋼琴家女兒之間的趣事，大家都聽得很專心，並不時發出大笑。這麼投入的表情，只有考前畫重點時才能看得到。
我拿出紙筆，寫了好幾遍辭呈，都覺得不好而揉掉了。
『店長：在這裡的工作非常愉快，要離開真的捨不得……』
這根本是該下十八層地獄的違心之論。
『承蒙照顧，不勝感激……』
太狗腿了。
『店長：我已經受不了你的壞脾氣，所以老娘我不幹了……』
這樣又太沒有氣質了。
寫一封文情並茂的辭呈還真難，我看明天上班時直接用說的好了。
＊ ＊ ＊
「妳在寫什麼，情書啊？」下課了，阿尼走到我旁邊問道。
「沒有啦，你自己看。」
我把信紙遞給他。
阿尼看了以後，露出驚訝的表情，問道：「小泉，妳是當真的嗎？」
我點點頭，「對啊，我已經沒辦法忍受店長跟杜玲了，我看他們大概也很討厭我吧。」
阿尼坐到我身邊，說道：「工作嘛，何必那麼計較，有錢拿就好。」
「我也這樣想啊，可是只要一想到杜玲對阿武的態度，我就一肚子氣。」
「把她當小女孩就好了。阿武那麼喜歡妳，不會對她有興趣啦。」
又是小女孩，都不會換個詞。
「你難道不知道，女人的嫉妒是沒有年齡之分的。」我沒好氣地說道。
「即使妳已經七老八十了？」
「當然。」
「妳還真是精力旺盛。」
「好說，基本上我覺得我並不是很會吃醋。」
阿尼做出一個不表同意的表情，說道：「恐怕只有妳這樣覺得。」
我振振有辭地解釋道：「你想想，如果我很會吃醋，那就不會看著杜玲一直糾纏阿武，卻拿不出一點方法。」
「這倒也是喔。」
「不過，現在我已經有好方法了。」
阿尼疑問道：「什麼方法？」
「辭職啊。只要我辭掉工作，阿武就不會再去店裡，杜玲也不可能再見到他啦。」
「妳確定，不再考慮一下？」
我搖搖頭，「我已經想了一個晚上了。」
「我覺得妳是意氣用事。」
「不管是意氣用事還是深思熟慮，總之我已經決定了。」
聽我這樣說，阿尼突然露出難過的表情。
「你怎麼了？」我問道。
「沒有啦，妳如果辭職了，不就看不到妳了。」
不料阿尼想那麼多，我哈哈大笑，並用原子筆敲了一下他的手指。
「你少呆了，我們是同學耶，天天都要見面，還怕看不到我喔。」
阿尼隨即恢復笑臉，說道：「我勸妳還是再考慮一下吧，不然一定會後悔的。」
「再說吧。」
上課鈴聲響起，同學紛紛進教室。
阿尼突然把我的東西往背包裡一扔。
「你幹嘛？」
阿尼說道：「走吧，我們翹一堂課。」
「這樣好嗎？」
「反正妳也沒在聽課，我們去夜市逛逛吧。」
我想了一下，阿尼說得也有道理，就答應了。
＊ ＊ ＊
雖然時間還早，不過夜市裡已經人山人海。今年的氣候說也奇怪，冬天不冷，夏天超熱，雖然才剛入夏，我穿著短袖短褲，走著走著還是流了一身汗。
「我們去買個飲料吧？」
大概看我香汗淋漓，阿尼提議道。
他走到旁邊的「快可立」排隊，我則站在路邊不斷地用手朝臉上搧風。
這是學校附近的夜市，所以很多學生下課以後，都會到這裡來逛街，其中不乏親蜜的情侶牽著手漫步其中。
我想起和阿武剛認識的情景。
那時我還考上夜間部，也還沒到餐廳打工，晚上和同學一起到夜市擺攤子，賣些手機飾品和太陽眼鏡。
阿武剛考上大學，有一天他和同學一起逛到我們的攤子前面。
「要不要買個小飾品送給女朋友啊？」那是我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因為我們的商品都很女性化，一般男孩子不會用。當時我對這個高高大大的男孩子，只有「好酷」的感覺。
「我們沒有女朋友耶。」他的同學先說道。
還真老實，我連忙說道：「你長得那麼帥，一定馬上就可以交到女朋友，先買著備用吧。」
「妳真會說話。」
阿武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然後說道：「不然我買給妳好了。」
那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之後他和他的同學幾乎天天來光顧我們的攤子，也沒有買東西，沒客人時就一直陪我們聊天，偶爾還會帶一些零食請我們。
之後我們開始交往，經常一起去逛夜市。只要走在熱鬧的夜市裡，看著大人小孩幸福洋溢的笑容，聽到攤販們認真吆喝的聲音，都會讓我回憶起和阿武初識的過程，而感到十分的甜蜜。
我大概太多愁善感了？
「妳的珍珠奶茶。」阿尼把飲料遞給我。
我準備掏錢給他，他卻說不用了。
「不好意思。」
「沒關係，小錢。」
我笑道：「那下次要你請大的。」
我們繼續往前走。走了一小段路，阿尼突然停下了腳步。
「怎麼了？」我問道。
阿尼說道：「我們走那邊吧。」
「可是那邊逛過了。」
「我想到有些東西要買，再逛一次吧。」
「這樣喔。」我狐疑地說道，心裡卻想著：「遇到他不想看到的人嗎？」
我回頭張望了一下，阿尼趕緊說道：「快走吧，我怕那家店打烊了。」
「開玩笑，這是夜市耶……」
我話沒說完，就看到阿尼不想讓我看到的情景。
原來阿武正和杜玲在一起吃剉冰。
＊ ＊ ＊
「小泉，妳怎麼了？好好的幹嘛生氣？」
在校門口，阿武騎車來載我，但是我沒有理他，拉著阿尼往前走。
「做了什麼事，你自己心知肚明。」
「妳在說什麼，我怎麼都聽不懂？」
我回過頭對他說：「反正我今天不想跟你出去了。」
阿武抓住我，說道：「那我載妳回家吧。」
我甩開他的手，說道：「不用了，我今天坐阿尼的車回家。」
無辜的阿尼就這樣被捲進情侶的糾紛當中，露出了訝異的表情。
「妳確定嗎，小泉？」
「當然確定囉，走吧。」
我跳上阿尼的車，看也不看阿武地揚長而去。
＊ ＊ ＊
途中，我不好意思地對阿尼說：「抱歉，麻煩你載我。」
阿尼笑道：「一點也不麻煩，就算每天都要載妳回家，我也很高興。」
我愣了一下，阿尼這樣說，是表示什麼呢？
到了家門口，我說道：「你急著走嗎？」
「不急。」
「那陪我去河堤走走。現在回家，我爸媽一定還在吵架。」
在我的強迫下，阿尼陪我走了好長一段路。我們坐在一個視野良好的地方，看著橋上燈火如同天河撩亂般地映在悠悠流過的漆黑水面。
「這邊是我跟阿武第一次接吻的地方。」沒來由地我突然這樣說道。
阿尼看了一下我，然後又面朝著河面，說道：「小泉，關於今天晚上的事，妳不要想太多。」
我嘆了一口氣，「我根本沒有資格想。杜玲說得沒錯，別人的老公都可以搶了，男朋友算什麼。阿武又不是我的財產，他想要跟誰約會，不需要經過我的同意。」
阿尼用手握住我的肩膀，說道：「我雖然不太認識阿武，不過我相信他一定不是腳踏兩條船的人。」
我笑道：「你真肯定。」
「當然囉，因為他是妳看上的男人啊。」
我向後仰起頭，無奈地嘟起嘴巴，說道：「我對自己的眼光早沒信心囉！」
阿尼把手放下，又問道：「小泉，如果杜玲和阿武是真的，那妳怎麼辦？」
我瞪大了眼睛看著阿尼，「你剛剛不是才要我相信阿武嗎？怎麼現在又……」
阿尼連忙說道：「我只是說『假如』，又不是真的。」
「假如啊……」我想了一下，「我一定會很嘔吧，為什麼偏偏是杜玲。如果是其他人，氣消了以後或許還能祝福他們。」
「那妳自己呢？」
「我？」
「對啊，還要找新的男朋友吧。」阿尼說道。
我失笑道：「我也不知道，如果阿武真的欺騙我，以後我對愛情大概都會失去信心。」
「這只是一個人，妳可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啊。」
「其實我早對男女之間的感情充滿懷疑。就像我家，爸媽一天到晚吵架，與其那麼痛苦地生活在一起，何不乾脆離婚算了？有時真不知道人跟人為什麼要在一起，為什麼要談感情。」
「妳大概是第一個鼓勵父母離婚的小孩吧。」
我淡然地笑了一下。
「不過，小泉，並不是每個人都跟你想的一樣。」
「真的嗎？」
阿尼繼續說道：「我就絕對不會欺騙妳、惹妳生氣。」
我笑道：「你講得我都快心動了。」
阿尼轉過頭來看著我，說道：「妳也許會覺得好笑，不過我是認真的。」
啊？一時之間我有感到天旋地轉。我從來沒想過，和我就像好哥們的阿尼，居然對我也有興趣。
阿尼伸手摟住我的肩膀，臉也跟我貼得好近，我甚至可以聞到他身上的淡淡汗味，讓我感到面紅舌燥。
「小泉，如果妳有什麼委曲，就來找我。不管多久，我都會等妳。」
我愣了一下，然後趕緊把他推開。
「你不要胡說了，我們不是好朋友嗎？」
阿尼反問道：「妳只把我當成好朋友嗎？」
我們沉默了半晌，我才說道：「我不知道，對不起。」
聽了我的話，阿尼摸摸鼻子說道：「應該說對不起的是我，說話不會看時機。」
我看著他，周圍突然變得格外寧靜，連嘈雜的夏蟲鳴聲和車流喧囂，都好像被某種半透明的膠囊包裹住，聽來有點超脫現實了。
「阿尼，我很高興能夠知道你的心意，不過我現在真的很亂。」
他想了好久，才後悔似地說道：「妳還是把我今天晚上講的話都當成放屁吧，以後都不要再提起了。」
我點點頭，故意不看著他說道：「我想回去了。」
阿尼抓起我的手，說道：「我送妳。」
「拜託，讓我一個人走吧。」
我把他的手輕輕拉開，然後轉身就跑。
＊ ＊ ＊
雖然只有一小段路，不過還是跑得我滿身大汗。剛進門就看見爸爸坐在客廳裡，邊吹電風扇邊看電視。
今天實在發生太多事了，我想我也快要到達臨界點了。通常在這種時候，我都會故意做一些傻事，然後和人大吵一番。否則這些情緒一直悶在心裡，真得讓我好難過。
我不看爸爸一眼，走到新的冷氣機前打開電源。一股冰冽的風立刻撲面而來，原本煩燥不已的情緒也降溫了許多。
「小泉，妳幹嘛？把冷氣關掉。」看我使用媽媽買的冷氣機，爸爸立刻很不高興地說道。
我沒有理他，反用遙控器把溫度調得更低。
「妳沒聽到我講的話？快點關掉。」
我回頭看了爸爸一眼，說道：「我不要關。」
爸爸真的生氣了，起身走到冷氣機前把電源關掉。
「我說過了，不可以用這台冷氣機。」
他剛關掉電源，我馬上就用遙控器打開。
「我熱死了，我要吹冷氣。」
爸爸又把電源關掉，更生氣地說道：「妳越來越不像話，連爸爸的話都不聽。」
「如果是有道理的話，我當然會聽。但是我用媽媽買的冷氣機有什麼不對？現在哪一家沒有冷氣，只有我們還在吹電風扇。」說著，我又把冷氣打開了。
我的話剛好擊中爸爸的心結，他震怒道：「我辛辛苦苦把妳養大，餓到妳了嗎？冷到妳了嗎？現在換妳嫌我沒錢了！」
要是平常，看爸爸氣成這樣，我跟媽媽都會識相地住嘴。但今天我心情也很糟，火氣上來了，講話就變得沒大沒小。
「媽媽說得沒錯，你根本就是自卑、愛面子，有力氣跟家人計較，不敢到外面跟外人爭輸贏！」
「妳越說越不像話，我怎麼會有妳這種女兒？」
在寢室的媽媽聽到我們的爭執聲，出來一探究竟，正好看到爸爸準備揚手打我，連忙上前阻止。
「有話好好說，幹嘛打人？」
「妳走開啦！」
「小孩已經長大了，不要用打的。」
「長大了就可以不尊重爸爸嗎？」
我聽了又是一股怒氣上升，說道：「我吹個冷氣也叫不尊重你，說出去不笑掉全人類的大牙。」
媽媽一邊拉著爸爸坐回沙發上，一邊對我說道：「小泉，妳不要再講了，快回房間去！」
我不耐地答應了一聲，就跑進房間，把門鎖起來。
雖然隔著厚厚的牆壁和門板，仍然可以聽到他們的爭吵聲。
「我教小孩的時候妳不要管！」
「教小孩用講的就好了，小孩也大了，幹嘛用打的？」
「就是妳寵壞她了，現在連爸爸都不尊重了。」
「小孩子怕熱，想吹冷氣也沒什麼啊。」
「妳還說！就是妳沒事買個冷氣回來，才會把全家的氣氛搞成這樣！」
……
我趕緊打開音響，讓節奏輕快的流行歌曲把這些令人厭惡的吵鬧聲隔絕在我的聽覺之外。
吵了一架之後，心情似乎沒有那麼鬱悶了，但是也不禁感到後會，剛才實在不應該那樣跟爸爸講話，害得媽媽要替我揹這個黑鍋。
「以後我小孩的爸爸，一定不能像這個樣子。」我在心裡說道，無意間看到了旁邊我和阿武的合照，便沒好氣地把它蓋住了。
外頭的吵架聲似乎沒了，今天可真神奇，那麼快就結束了？
我豎耳聽了一會兒，確定他們真的沒有在吵架，才打開房門。
媽媽坐在沙發上切柳丁，看我出來了，就說道：「小泉，來吃水果。」
「喔。」我答應了一聲，又問道：「爸爸呢？」
不會離家出走了吧？
「幸好妳王伯伯來找他去泡茶，不然還有得吵。」
我坐到媽媽旁邊，拿了一片柳丁，說道：「對不起，都是因為我。」
媽媽笑道：「這跟妳沒關係，都是因為妳爸太頑固了。買個冷氣有什麼大不了的，又不是去偷來的。」
「可是害你們又吵架。」
「早習慣妳爸的脾氣了。」媽媽邊說道，邊拿起遙控器，說道：「剛好，趁妳爸不在，我們母女倆享受一下吧。」
手指一按，冷氣立刻呼呼吹出，真是讓人心曠神怡。雖然人類的科技帶來了不少後遺症，但真的是很方便。
吃了兩片柳丁，我又問道：「媽，當初妳跟爸怎麼會結婚？」
「因為我愛他啊。」
媽媽坦白的回答還真是讓我嚇了一跳，像那種又固執又愛面子的男人，有什麼好愛的？憑媽媽的條件，一定可以找到更好的老公才對。
「妳大概不知道，將來我挑老公的第一條件就是『絕對不能像爸』。」
聽我這樣說，媽媽也笑了出來。
「妳不要只看到妳爸討人厭的一面，他也有很多優點。」
「喔，我怎麼看不出來？」
「妳爸是個很有骨氣的人，寧可自食其力，也不願意去跟人家阿諛奉承，雖然賺得錢不多，但都是血汗錢。像他這樣腳踏實地的人，現在已經不多見了。當初我也是看上他這一點，才會和他在一起。」
「對啊，如果能把愛面子的壞習慣改掉，就是完美的父親了。」
媽媽又說道：「妳爸為了這個家也很辛苦，他的薪水不多，又不肯用我的錢，還不是照樣把妳養得漂漂亮亮，還考上了大學。」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們還是住在出租公寓，假日難得出去吃個館子，就算出去，也都挑他付得起的。不然以媽的薪水，現在房子、車子早就有了，也可以去大飯店吃扒飛。」
媽媽搖搖頭，「妳還真是貪心，我不是幫妳辦了手機嗎？音響也是我買給妳的啊。」
「為了那台音響，爸還氣了我們一個月呢！」
講到這裡，我們都笑了起來。好像爸爸已經不再是那個頑固的爸爸，變成一個惹人發笑的丑角。
「媽，妳都沒有想過跟爸離婚嗎？」我又問道。
媽媽想了一下，說道：「也不是沒有，剛結婚那幾年，好幾次都跑回娘家不打算回去了。可是妳爸一來找我，又心軟了。生下妳以後更沒有這種念頭，畢竟小孩還是在有雙親的家庭中成長比較好。」
我吐了吐舌頭，說道：「我可不這樣想，看了你們的婚姻，我都對以後要不要結婚很猶豫。」
媽媽面有難色地說道：「有那麼糟嗎？要是以後妳變成老處女，不就都是我害的？」
「那倒無所謂，反正現在很多女性也沒有結婚啊。」我繼續說道：「不過如果你們離婚，我一定會跟妳的。」
「真的嗎？」媽媽問道。
我很肯定地說道：「當然囉！」
「恐怕妳要失望了，媽媽暫時還沒有這個打算。」
「這樣喔……」
媽媽看著我，開玩笑地說道：「妳好像很失望的樣子？」
「沒有啦，哪有小孩希望爸媽離婚的。我只是覺得反正我現在也長大了，妳應該多為自己想。」
媽媽搖搖頭，笑道：「如果一天到晚只為自己想，那怎麼叫做『婚姻』、『家庭』。」
「喔？」
「連牙齒都會不小心咬到舌頭，人跟人相處怎麼會沒有摩擦？如果不能適應就輕言分手、離婚，這樣任性的人永遠沒有辦法成長，只能一輩子活在自己的小房間裡。既然已經發誓一起走一輩子，就應該互相包容、體貼。有時候妳覺得是委曲自己，換個角度想，其實是你已經開始變得更成熟。」
我若有所悟地點點頭，看來我的媽媽真不是個普通人。
＊ ＊ ＊
電話聲突然響起，我還來不及阻止，媽媽就已經接起來了。
「請稍等一下。小泉，妳的電話。」
「我不想接。」
媽媽立刻正色道: 「躲人家的電話很不禮貌，不希望對方打擾妳就直接說清楚。」
為免媽媽又要長篇大論，我趕緊接過電話，「妳別說了，我接就是了。」
進到房間後，我才把電話湊到耳邊。
「怎麼不開手機？」
猜都不用猜就知道是阿武，因為我把手機關掉了，所以他才打我家裡的電話。
「手機沒電了。幹嘛？」
「我在妳家樓下。」
我驚訝地說道：「你在樓下幹嘛？」
「妳現在下來。」
「我想睡覺了。」我故意推拖。
「一下子就好了，我等妳。」
和往常一樣，阿武自己就幫我決定了。就下去看看他想做什麼吧？
一看到我出現，阿武露出一個無辜的笑容。
「今天怎麼了，誰惹妳不高興？」
「問你自己啊！」
被我這麼一反問，阿武莫名奇妙地說道：「我？我怎麼了？」
是真的還是裝的，一定要我說破嗎？
「你今天晚上在夜市幹嘛？」
「我練球提早結束，就先到夜市逛逛，順便等妳啊。」
停頓了一下，阿武又說道：「妳怎麼知道我在夜市？」
「我看到的。」
「妳翹課啊？」
「那個不重要。」
「那什麼才重要？」
「我還看到你跟杜玲在一起。」
阿武突然露出釋懷的笑容，讓我完全弄不懂。
「妳在吃醋啊？」
「才沒有！」我不悅地說道。
「我們是剛好遇到的。」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
「而且她還說是妳告訴她，我會去夜市。」
我訝異地看著阿武，說道：「我跟她講的？我怎麼會……」
突然間我想起，今天阿武走後，杜玲的確問過阿武要跟我去哪裡。難道她真的那麼無聊，跑去夜市碰運氣？
「妳想起來了？」
「就算是我說的，也不代表你就能跟她約會啊。」
「我們沒有約會。我剛好在吃冰，她看到我，就坐到我旁邊。總不能替老闆趕客人吧？」
其實我已經不生氣了，但是就這樣說「算了」，實在太沒有原則了。
「總之你跟她在一起，就是你不對啦。」
「所以妳一見到我就氣噗噗的，也不讓我解釋，就坐同學的車回去了？」
「你們那個樣子，誰看到了都會誤會的。」
「對自己那麼沒自信，怕我被一個小女孩搶走啊？」
「你們都以為她是小女孩，我卻覺得她已經是個貨真價實的女人了！」
「放心好了，我已經跟她說清楚了。」
「怎麼說清楚？」我疑問道。
「我跟她說，我並不喜歡她，希望她以後能夠克制一點，免得大家都尷尬。」
「就這樣？」
「還有，」阿武一邊說道，一邊把我摟在懷裡，笑道：「我跟她說我只喜歡小泉一個人，小泉太完美了，誰都比不上。這樣可以了吧？」
阿武的話讓我心裡甜滋滋的一笑，「這樣還差不多。」
「不生氣了？」
「還好啦。」
「那送個東西給妳。」
「什麼東西？」
「這個。」阿武邊說，邊從脖子上解下一條項鍊，然後幫我戴上。
「這不是你從小一直戴著的鎖片嗎？」我問道。
「對啊，我要用這個把妳鎖住。等妳生日的時候，我再送一條更漂亮的項鍊給妳。」
我笑道：「誰鎖誰還不曉得耶。」
「那妳要用什麼鎖住我？」
「用這個。」
這次換我轉過身來雙臂環住他寬闊的肩頭，用嘴唇把他給牢牢鎖住。
＊ ＊ ＊
雖然和阿武的誤會解開了，不過辭職的念頭並沒有打消。隔天上班我就向店長說明辭意。店長也沒有挽留我，那種理所當然的表情，好像是在說「妳早該這樣做了」，看了真令人不悅。
阿尼還是不希望我走，趁著沒事的時候走來跟我說話。
「小泉，妳真的只做到月底？」
我正好在吧台洗水杯，就要阿尼順便擦拭乾淨的杯子，這樣才不會留下水漬乾掉的痕跡。
「對啊，我都已經跟店長說了，他根本就很希望我走。」
「妳想太多了。」
經過昨天晚上的事，阿尼今天的態度格外明朗，大概是不希望在我們之間留下任何尷尬吧？但是這種刻意的自然，反而讓我更不習慣。
「辭職以後打算幹嘛？」阿尼又問道。
「可能先去便利商店或速食店打工吧？」
「我想那種地方應該比較適合妳吧。」
「真的嗎？」我笑道，不明白阿尼為什麼這樣說，只是純粹安慰我吧？
「依我看小泉這種個性，走到哪裡都一樣。」正當我們聊得愉快時，杜玲突然插進一句。
我瞪了她一眼，不太客氣地說道：「這恐怕不關妳的事吧？」
她冷冷一笑，繼續說道：「我是好心提醒妳，妳沒聽過『烏鴉走到哪裡都是黑的』，妳的個性要是不改，還是會跟別人起衝突的。」
「我覺得，不是我要跟誰起衝突，而是妳一直在找我麻煩。」
「妳太瞧得起自己了，我沒事幹嘛找妳麻煩？」杜玲不以為然地說道。
「妳找我麻煩的原因，還需要我明說嗎？」
「有什麼話就說啊，幹嘛遮遮掩掩的。」
阿尼看我們火藥味逐漸上升，連忙對我說道：「我們去別的地方聊好了。」
我阻止他，「反正也沒幾天，就把話說清楚好了。」
「最好說清楚一點，免得內傷。」
我轉向杜玲，看著她，說道：「我知道妳對阿武一直很有好感，所以故意在工作上排斥我。反正妳認為誰的男朋友都可以搶，跟妳多說也沒有用。其他事我可以當妳年紀還小，不跟妳計較。不過阿武是我的男朋友，這一點我是絕對不會讓步的！」
「什麼我年紀小、不跟我計較，妳又多成熟啊？」杜玲不甘示弱地說著：「像妳這種牛脾氣，阿武早就受夠了！妳還不知道吧？昨天晚上我們一起出去約會，還在夜市裡吃冰，他把妳的惡行惡狀都跟我講了。妳要是真的愛阿武，就應該自願退出，不要讓阿武為難了！」
阿尼倒比我還緊張，直問杜玲：「妳是說真的嗎？」
「我有沒有說謊，你不會直接去問當事人啊？」
「我會去問的。」
聽到杜玲滿嘴挑撥的話，讓我越來越生氣，「阿尼，不用去問了，這根本是她在挑撥。」
「妳想逃避現實，才說我在挑撥。」
「昨天深夜阿武有來找我，他把一切都告訴我了。」
杜玲突然一愣，露出了戒備的神色，問道：「他告訴妳什麼？」
「他說你們的確有在一起吃冰，不過那是恰好碰到。我真沒想到妳會那麼積極，只聽我說他會跟我去逛夜市，就跑去等他。」
杜玲瞪著我，還想說什麼來掩飾，很快又放棄了。
「阿武還說他只喜歡我，已經明白拒絕妳了。這樣妳還想自欺欺人嗎？」
我回頭看了一下阿尼。聽了我轉述阿武的話，他似乎也變得不太自在，讓我覺得有點愧疚，還是不該讓他知道。
「搞什麼嘛，」隔了半晌，杜玲用很不耐的語氣說道：「像妳這種人到底有什麼好？」
阿武拒絕她的事被我當眾說出來，大概也讓她感到受傷了吧。
「每個人或許都不是最好的，我當然也不是。不過我相信，一定會有某個人把妳當成獨一無二的來對待。」
我試著說些比較軟性的話來安慰杜玲，不過她似乎並不領情。
「我可沒有輸，不需要妳說鼓勵失敗者的話。」杜玲拿起拖盤準備離開，然後又回頭說道：「妳最好看住阿武，我不會放棄的。」
杜玲離開以後，阿尼擠出一個笑臉說道：「原來誤會已經解開了，妳一定放心了吧？」
「阿尼，對不起。」
聽我向他道歉，阿尼連忙說道：「怎麼換妳說對不起？該說的人是杜玲才對啊。」
我看著有點不知所措的他微笑，阿尼真是個好人。
＊ ＊ ＊
打工告一段落，期末考成績也還不錯，終於可以安心放暑假去了。今年夏天要和阿武去哪裡玩好呢？我在心裡盤算著。
剛打開家門，一股清涼的風立刻迎面吹來。
我疑惑地問坐在沙發上看雜誌的媽媽：「怎麼可以吹冷氣了，爸爸不在嗎？」
媽媽笑道：「妳爸出去了，不過他已經同意把冷氣留在家裡。」
我驚訝地說道：「真的嗎，妳怎麼說服爸的？」
「我才沒這個本事，是妳的功勞。」
「我？」我疑惑道：「我可沒有跟爸討論過冷氣的事。」
媽媽把雜誌放下，「那天妳不是跟他吵了一架？後來他想想妳說的也有道理，現在哪一家不吹冷氣。所以他跟我達成協議。」
「什麼協議？」我好奇地問道。
「分期付款啊。」
「妳不是把錢都付清了，哪來的分期付款？」
媽媽繼續解釋道：「是妳爸給我的分期付款。他還是不想用我的錢買，所以就每個月付一部份冷氣錢給我，等於是用他的錢買。」
我不禁抽笑，「爸還真是愛面子。」
「那是他的骨氣，才不是愛面子。」媽媽說道。
我笑道：「反正你們是夫妻，總是同一個鼻孔出氣。」
「這下就可以過個舒服的夏天囉。」
「對啊。」
我邊說邊走進房間，脫下已經被汗濕透的T恤，換上無袖敞襟的小可愛。
「小泉，水果切好了。」媽媽在廚房喊道。
「我知道了。」
我們一起坐在餐桌前，吃著冰透透的西瓜，然後聊著母女間的瑣碎話題，這種感覺真是幸福。
突然媽媽露出疑惑的表情，問道：「小泉，妳怎麼有那個鎖片？」
「阿武送我的啊。」
「阿武就是妳的那個男朋友？」
「對啊，改天我帶回來給妳看。他很帥喔。」
「再說吧，他送妳的鎖片先給我看看。」
我一邊解開項鍊，一邊問道：「怎麼了，是不是鎖片太俗了？」
媽媽接過鎖片後，放在手心反覆詳端了好久，嘴裡還喃喃地說道：「不可思議。」
「媽，怎麼了？」
聽到我的聲音，媽媽才抬起頭來看著我，然後問道：「小泉，那個阿武是不是比妳大兩歲？」
「對啊。」
「那這個鎖片是不是從他出生就一直戴著？」
我點點頭，「對啊。」
媽媽露出若有所思的目光，然後正色跟我說道：「小泉，妳立刻跟阿武分手，最好以後也不要見面。」
媽媽的反應讓大吃一驚，「媽！為什麼突然這樣？」
「妳不要問了，媽不會害妳的。」
我搖搖頭，「這怎麼可以，我一定要知道原因。」
媽媽考慮了一下，又問道：「告訴妳原因，妳就願意跟他分手？」
「那也不一定，但是如果不知道原因，我是絕對不會跟他分手！」
媽媽看了我好一會兒，搖搖頭嘆道：「妳這種倔脾氣，跟妳爸一模一樣。」
「媽，到底是什麼原因，妳突然要我跟阿武分手？」
媽媽停頓了一下，好像在整理什麼，然後才緩緩地說道：「其實媽媽年輕的時候，一開始並不是要跟妳爸結婚。」
我驚訝地問道：「那妳原本要跟誰結婚？」
「他是一個船員。當時我已經懷孕了，本來等他那次行船回來就要結婚，結果他的船遇到風暴，所有人都罹難了。」
我不安地倒抽了一口氣，「那個小孩呢？」
「因為他是家裡的獨子，他的父母求我把小孩生下來，他們願意撫養。當時我還年輕，還沒結婚就要守活寡、帶小孩，對我來說打擊很大。小孩出生以後，我就讓他父母帶走，我也重新開始我的人生。後來才遇到妳爸。我有試著找過他，不過對方搬走了，一直沒有消息。沒想到就在那麼近的地方。」
「那這個鎖片？」
「是我打給第一個兒子的禮物，也就是妳的哥哥。」
我愣愣地看著媽媽，整個房間的景物彷彿突然被拉到數千公里之外，然後又全部擠到我的身邊，讓我頓時失去所有的現實感。我的男朋友居然是我的哥哥？這實在太不像現實中會發發生的事。
「沒想到媽媽年輕時的痛苦遭遇會連累到妳，我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過了好久，我才擠出一句話。
冷氣機依然在運轉，我也還在呼吸，這個世界並沒有停下來啊！我這樣告訴自己。不過眼淚卻好像故障的水龍頭似地，一滴滴地滑出眼眶。
「要是妳不問原因就直接分手，傷害或許會比較小吧。」
我擠出一個苦笑道：「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呢？」
「我該跟他說嗎？」我又問道。
媽媽點點頭，「既然妳都選擇面對事實了，最好還是不要隱瞞他吧。」
「如果他想見妳呢？」
媽媽猶豫了一下，說道：「妳就跟他說，過去的我已經死了吧。我不希望妳爸知道，妳也別去跟他說。」
我點點頭，嘆了一口氣，握住鎖片反覆看了又看，然後緊緊捏著。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茫然失措。
「小泉，」媽媽突然又問道：「我知道妳現在心情很糟，不過我還是要問，你們上過床了嗎？」
真不愧是現實感十足的媽媽。
我把眼淚擦乾，露出一個無奈的笑臉，誇張地說道：「早就上過幾百次了。」然後又補充，「不過都有戴保險套。」
媽媽先是露出驚訝的表情，然後又稍微放心地說道：「那就好。」
聽到女兒說自己跟人上床還戴保險套而覺得「那就好」的母親，全世界大概只有這一個吧？
「對了，妳剛剛說『幾百次』，是真的嗎？」
這下我真的想跟幽靈一樣地在天空中飄來飄去了！
＊ ＊ ＊
雖然時間已經很晚了，我還是把阿武約到河堤上。
「怎麼了？那麼想我，不能等明天嗎？」
阿武穿著貼身的內衣和短褲，在略顯悶熱的初夏夜晚看來很清爽。
「不行，很重要的事，一定要趕快跟你說。否則等到明天，我恐怕就沒有勇氣了。」
阿武用疑惑的表情看著我。
我把所有的事情告訴他。他跟我一樣，驚訝得不知如何是好。
幸好我已經可以有所反應了。我把鎖片放到他手中，說道：「這個還你，還有，我想我們最好暫時不要見面了。」
他愣了一下，然後說道：「那，我們該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
「難道就到此為止嗎？」
我點點頭，「好像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可是，我愛妳啊，小泉。」
我看著阿武，緩緩地說道：「我也愛你，多希望這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現在我只要一想起過去，就會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我怎麼可以跟我的親哥哥在一起呢？」
「小泉！」
我搖搖頭，要阿武別說了，「對不起，我真的沒有辦法。」
阿武放棄似地垂著雙手，然後轉身離去。我專注地看著他的背影，彷彿這是今生最後一次看到他的機會。
＊ ＊ ＊
離職以後，阿尼約過我幾次，我都答應了。我們或去逛街，或去看電影，也會一起去山上走走。對於我和阿武間關係的轉變，他大概也察覺到了，對我的態度似乎也比較親蜜，有點在試探我的意味。
雖然和阿尼在一起也很愉快，但我不想那麼快就跟其他人在一起，一方面我還忘不了阿武，另一方面「覺得自己很髒」的莫名心理枷鎖一時還沒有解開。雖然我和阿武的交往並不是誰的錯。
「小泉，妳跟阿武到底怎麼了？」一起坐在河堤上的時候，阿尼突然問道。
「你也發覺了？」
阿尼點點頭。
我嘟嘟嘴巴，用很明朗的口氣說道：「我們已經完了。」
「吵架了？」
「比那還糟。」
「那是怎麼一回事，可以跟我講嗎？」
我看了一下阿尼，笑道：「那麼想聽八卦？」
阿尼連忙解釋道：「我是真的關心妳，才不是想聽八卦。」
「沒什麼好講的。」
「妳在逞強。」
我看阿尼，笑道：「真的嗎？」
阿尼點點頭，說道：「沒錯，一看就看得出來。」
「真糟，我還以為沒問題。」
「告訴我吧，妳會比較舒坦。」
我猶豫了一下，說道：「我怕我說了，你對我的觀感會完全改變。」
阿尼笑道：「怎麼會呢？妳還是妳啊。」
我也朝他投以一個微笑，然後慢慢地把最近跟阿武之間的種種告訴他。
他驚訝地聽著，不過隨即恢復平靜的表情，然後說道：「小泉，發生這種事雖然很遺憾，但並不是妳的錯啊。」
我點點頭，「我沒有怪任何人。」
「妳在責怪自己。」
「是嗎？」
阿尼點頭，認真地說道：「沒錯，而且已經快把自己壓得喘不過氣了。」
我慘然一笑，「對啊，如果沒有愛上阿武就好了。」
阿尼說道：「小泉，世界上是沒有『如果』的。有些事情得嚴肅的面對，有些事情卻在一念之間。只要想法改變了，困境都會海闊天空的。」
這個時候能聽到阿尼這樣說真好，我充滿感激地說道：「阿尼，謝謝你。」
不料他突然伸手把我抱住。我嚇了一跳，趕緊掙脫，幸好他並沒有強迫我的意思。
「對不起，我的身體，還沒辦法……」我說道。
阿尼也很尷尬地說道：「應該是我對不起，才說了鼓勵妳的話就做這種事，好像在趁人之危。」
我看著阿尼感到慚愧的表情，說道：「阿尼，再給我一些時間。」
阿尼訝異地抬起頭來，問道：「小泉，我還有機會嗎？」
「嗯。」我點點頭。
＊ ＊ ＊
辭掉餐廳的工作後，我另找了一個便利商店工讀生的工作。雖然薪水比較差，不過和同事的相處卻好多了。阿尼則仍在原來的餐廳打工，偶爾他會告訴我店長今天又對誰發脾氣，或杜玲和誰起衝突等八卦。
「阿尼！」
「小泉，妳怎麼會來？」看到我突然出現在餐廳，阿尼似乎有點意外。
「我回學校看成績，現在要去打工，就順便過來看看你。」
「我們到外面聊吧。」阿尼似乎急著拉我出去，大概店長今天心情不好吧？這種時候他最討厭工讀生的朋友找來聊天。
我毫不懷疑地跟著阿尼走出去，餘光卻發現到，阿武正和杜玲坐在吧台前有說有笑。我頓時愣在原地。杜玲先發現我。接著阿武也轉過頭來，原本在他臉上的笑容立刻凝結起來，隨即回過頭去。杜玲的嘴角則露出一抹微笑，暗示她勝利的成份比向我打招呼更多。
「這是怎麼一回事？」才走出門外，我就不太高興地責問阿尼。
阿尼有點心虛地回答：「他們已經交往一段時間了。」
「為什麼你不告訴我？」
「我怕妳聽了會不高興。」
我看著阿尼，本來還想再說些什麼，卻又覺得都已經過去了，有什麼好生氣的？阿武再交女朋友，這是必然的事情。我在心裡嘆了一口氣。
「我沒有生氣，你根本不需要這樣小心翼翼的。」
「真的嗎？」
我拉起他的手，笑道：「真的。」
阿尼也朝我露出一個微笑。
自動門打開，阿武走出來。他看到我，露出一個久違的笑容。
「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妳，讓我嚇了一跳。」
「我也是，跟杜玲交往怎麼不告訴我？」
阿武抓抓頭髮，不置可否地笑著。
阿尼見狀，對阿武說道：「你們聊一下，我進去忙了。」
我本來想叫住阿尼，不過阿武比我快了一步。
「你放心，借用幾分鐘而已。」
阿尼看了阿武一眼，露出一個「請慢用」似的笑容後匆匆離開。
我和阿武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彼此盤算著該如何開口才好。最後還是我先說：「我現在和阿尼在一起了。」
也不知阿武是否早就知道了，只是點點頭。
「和杜玲交往還順利嗎？」
「還好啦。她很黏我，跟個小孩子一樣。」
我搖搖頭，「又來了，早跟你說她已經是個女人了。」
我又問道：「我們的事，她知道嗎？」
阿武搖搖頭，「我沒跟她說。其實她也不想知道，她只想跟我在一起。」
「那不是很好嗎？她一定很愛妳，要好好對她。」
阿武抬頭看著我，問道：「妳都不會生我的氣？」
我詫異道：「生氣？為什麼？」
「我不挑別人，偏偏挑上她。妳跟她之前處得似乎不太愉快。」
我失笑道：「你想太多了。雖然杜玲之前對你的態度讓我不太舒服，不過她也是個不錯的女孩啊。人啊，沒必要一直活在對別人的怨恨之中。」
聽我這樣釋懷的回答，阿武也笑道：「妳能這樣想，我就放心了。」
自動門又打開。
「阿武，你不是說只講幾句話，怎麼去那麼久？」杜玲滿臉不悅地走出來，看都沒有看我一眼。
「已經講完了。」
「那回去陪我吧。」
「好。」
我看著杜玲親睨地挽住阿武的手，相偕著走進自動門。一陣涼爽的冷氣迎面而來，順即就消失在燥熱的空氣中。在我的心裡泛起淡淡苦澀的漣漪。
＊ ＊ ＊
在夏天生日的人，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吃冰淇淋蛋糕，不必害怕被凍得發抖。雖然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過每年生日爸爸還是會買一個生日蛋糕，和媽媽一起幫我唱歌、慶祝。
「快過來吃蛋糕吧！」在電話裡我這樣阿尼說道。
有了冷氣之後，只要關起門窗，外頭氣候的變化就完全失去意義。我坐在餐桌前，看著陽台上迎著驕陽招展的豔麗紫薇，一時之間有種在看電視螢幕的不切實感。
門鈴響起，我走去開門。
「那麼快就來了，急著吃蛋糕……」
我話沒說完就打住了，因為站在門外的是阿武。
我愣了好久。還是阿武先開口，「打算讓我一直站在門口嗎？」我才開門讓他進來。
「我來送生日禮物給妳。」阿武說道，手裡提著一個小禮袋。
我意外地看著他，又看看他手中的禮袋，說道：「來吃蛋糕就好了，根本不需要買禮物。」
「妳忘了，我答應妳的。」
「答應我什麼東西？」
阿武把禮袋中的東西拿出來，「我說過，生日的時候要送妳一條項鍊。」
「我還以為已經不算數了。」
「怎麼不算數？我可還記得清清楚楚。」
阿武把禮盒遞給我，並說道：「拆開來看看吧。」
我點點頭，把包裝精美的禮物拆開。裡頭是一條帶墜子的白金項鍊，看起來纖細優美，墜子上還有一顆碎鑽。
「這個很貴吧？」我拿在手中看了好一會兒。
「喜歡嗎？」
「喜歡，很漂亮。」
「我幫妳戴上吧。」
我點點頭，轉過身去，讓阿武撩開我頸際的頭髮，為我戴上項鍊。
「很適合妳。」面對著阿武時，他這樣說道。
「真的嗎？」我微微笑道。
「吃個蛋糕再走吧？」
「好啊。」
當我回身進屋時，阿武突然從背後抱住我。他有力的手臂、熟悉的體溫和乾淨的味道頓時將我包圍，讓我腦海一片空白。過了片刻，理智才細聲地提醒我「不可以這樣下去」，但我實在捨不得把他推開。像這樣能和他靠在一起的溫暖，就算只有片刻也好。
「阿武，不可以……」我微微地抗拒著。
「小泉，讓我抱妳，只要一下就好了。」但是他絲毫沒有鬆手的意思。
正當我不知所措時，一個憤怒的聲音突然響起。
「你們、你們在幹嘛？」
我們趕緊分開，只見杜玲滿臉不可置信地站在樓梯間。她立刻上前把我推開，緊緊抓住阿武的手臂，問道：「阿武，你不是說有事不能陪我出去嗎？」
阿武冷冷地看著她，說道：「妳跟蹤我？」
杜玲避開他質問的目光，說道：「我是覺得你怪怪的，才會……」
「妳怎麼可以這樣？」
聽到阿武的質問，杜玲也不甘示弱，反問道：「我不能跟蹤你，你就可以跟小泉亂來嗎？」
「我……」大概覺得再解釋也沒用，阿武索性不說了。
我說道：「杜玲，阿武跟我已經沒什麼了，妳就把剛剛的事當做一個意外。」
「妳好不要臉，我沒搶妳的男朋友，現在妳倒打起阿武的主意了，還叫我把你們的行為當成意外？」
「杜玲，妳住口。」
杜玲不可置信地看著阿武，「你憑什麼叫我住口，難道你還喜歡小泉嗎？」
「妳不要再說了，我們走吧。」
阿武拉起杜玲的手就要下樓，但是杜玲把他甩開，激動地說道：「今天沒有把話講清楚，我是不會走的！」
阿武問道：「妳想要怎麼樣？」
「你現在就說，你到底喜歡我還是喜歡小泉？」
我訝異地看著杜玲，說道：「杜玲，妳別把事情越鬧越大。阿武根本沒有這個意思……」
「沒錯，」我的話沒說完，就被阿武打斷，「我就是這個意思。」
我嚇了一跳，趕快拉住阿武，說道：「你快跟杜玲走吧。」
「阿武，你剛剛說什麼？」杜玲瞪大了眼睛，看著阿武說道。
阿武堅定而清楚地回答她的問題，「我喜歡小泉。我說清楚了，妳滿意嗎？」
杜玲立刻拉住阿武的手，追問道：「那我呢？你跟我在一起這些日子，難道都是假的？」
阿武低著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道：「對不起。」
杜玲愣了一下，眼淚奪眶而出，拳頭握得好緊，連手指都失去了血色，她用尖銳的聲音嘶喊著：「我恨你，我恨你們！」然後頭也不回地衝下樓梯。
我趕緊跟阿武說：「你趕快去追她啊！」
阿武搖搖頭，說道：「沒必要了。」
我嘆了一口氣，整個人無力地靠在門上，「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我轉頭看著阿武，不料卻發現樓梯間還有一個人。
「阿尼？」
阿武也意外地回頭，我們三個人的目光冷冷地相對著。
「阿尼，你什麼時候來的？」我低聲地問道。
「比杜玲還早一點吧。」
＊ ＊ ＊
冷氣呼呼作響的餐桌旁，我、阿武和阿尼分別坐在三張椅子上，誰也沒有看著對方。挖掘馬路的鑽地聲，某個鄰居上下樓梯的腳步聲，時鐘聲滴答經過，環境中各種聲音的線條突然變得清晰不已，就好像畫在紙上那樣。想必是因為我的神經太過緊繃的緣故。
「阿尼，我已經不可能再讓阿武碰我。」
聽到我這樣說，阿武的身體震動了一下，手指關節發出清脆的擠壓聲。
「妳不需要安慰我。」阿尼說道。
我還沒有開口，阿武已經搶先開口：「她沒有安慰你。剛剛我抱住小泉的時候，她雖然沒有推開我，但是她的身體卻僵硬起來，好像在忍受某種極大的痛苦。」
我愧疚地看著阿武，隨即又避開彼此的目光。
「就算這樣，小泉還是愛你。」阿尼的聲音裡帶著痛苦的感覺，對此我也感到無奈。
「感情這種東西，時間過去就會沖淡了。」阿武不在乎地說道，「你應該更積極地把握她，把我從她的心中擠開。」
「我做不到。」
聽了阿尼的回答，阿武突然生氣地說道：「混蛋，你到底愛不愛小泉？」
「我愛她，絕對比你愛她還多！」阿尼似乎也認真起來。
「那就像個男人，讓她忘了我啊！」
阿尼低著頭說道：「我沒辦法，我太愛她了，我沒辦法強迫她。」
「阿武，夠了！」我出聲阻止。
阿武起身抓住我，說道：「你這個懦夫，難道我這樣對她，你也可以接受。」
「你放開她！」阿尼起身抓住阿武，兩人對峙著。
看到兩人幼稚的舉動，我用力推開他們，生氣地說道：「你們都給我住手！」
被我分開的阿武和阿尼各自看著不同的地方，不發一語。
「你們兩個都給我搞清楚，我不是物品，不需要你們互相讓來讓去。我的心裡到底愛誰，我自己會決定，誰也沒有辦法強迫我！」
阿尼的眉頭皺了一下，阿武則沉重地吐出了一口氣。
我站在這兩個大男人面前，語氣堅定地繼續說道：「阿武是我最愛的人，阿尼是我最需要的人；我不想把阿武當成親人，我也不想失去阿尼。你們只關心誰能擁抱我的身體，卻不關心我真正的想法。為了你們無聊的自尊，我就一定得在你們當中做出選擇嗎？」
「妳不需要選擇，結果已經很明顯，我根本沒有資格。」阿武冷冷地說道。
「這是我們的愛情，為什麼要讓別人來決定你有沒有資格？」
阿尼說道：「小泉說得對，你們就忘記這些不愉快的事實，重新在一起吧。」
聽了阿尼的話，阿武很不悅地說道：「你這個笨蛋，能夠讓她忘記這些不愉快的人是你，不是我啊！」
阿尼看著我，「可是我不要小泉心裡想著別人，卻勉強自己和我在一起。」
「阿尼，我沒有勉強自己，反而是你常常勉強自己來負擔我的問題和情緒。」
「沒關係，我心甘情願。」
「現在只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勉強你，你能答應我嗎？」
阿尼似乎已經很篤定我要講什麼，說道：「我可以祝福你們，但是我沒辦法忘記妳。」
「我不要你祝福我們。」我看了一下阿武，又看了一下阿尼，然後抓住他們兩個的手握在一起，「這件事我也需要阿武的同意。」
阿武淡淡一笑道：「怎麼了，要我們握手言和嗎？」
阿尼看了一眼阿武，說道：「只要妳高興，我沒意見。」
我看著他們兩個，用簡單明朗的聲音說道：「阿尼，我希望你代替我跟阿武做愛。」
或許是我的請求聽起來太過超現實了，一時之間沒有人做出反應。
阿武首先把手抽走，放在我的肩膀上，用一種似笑非笑的奇怪音調，說道：「小泉，妳別開玩笑了，我現在沒有心情。」
「阿武，我沒有開玩笑。」
阿尼也變得臉煞白，「小泉，這實在……太荒謬了！」
「阿武，我沒辦法再像從前一樣，若無其事的和你做愛。但我也不想見到你和別人上床。」
「可是，為什麼是我？」阿尼問道。
「阿尼，我也愛你，我們彼此瞭解，你就好像另一個我一樣。如果是你和阿武，一定能代替我和阿武做愛。」
「小泉，妳瘋了，妳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阿武抓住我的肩膀，很肯定地說著。
阿尼見狀趕緊把他拉開，「放手，你這樣會弄痛她。」
「我不要緊。」我讓阿尼站到一旁，繼續說道：「難道你們口口聲聲說愛我，卻連這種事也做不到嗎？」
阿武沈默了一會兒，說道：「就算我肯，阿尼也不可能接受吧？」
阿尼沒有說話。
阿武看著他，說道：「你在猶豫什麼？快跟小泉說你做不到，要她放棄這種荒謬的想法。」
我也看著阿尼。
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來，看了我們兩人一眼，用有點怯懦的聲音說道：「如果小泉堅持，我就算是當她的替身也無所謂。」
阿武摀著額頭，彷彿在說我們兩個都瘋了。
他再次抓住我的肩膀，激動地說道：「可是我愛的是妳，是妳的身體，妳的心靈，不是阿尼啊！」
我把他的手拉開，然後解開自己的上衣脫下，半裸地站在他們面前，說道：「如果真的沒辦法，就看著我做吧！」
＊ ＊ ＊
在我的堅持和引導下，阿武和阿尼在我面前做愛。我沒有嫉妒，反而有一點點興奮。當阿武進入阿尼的身體時，我也好像藉著阿尼再次和阿武合而為一了。原本因為血緣關係而產生的微妙齷齪感，似乎藉著這兩個男人儀式般的做愛，已經被徹底地洗淨。微溫的火花從我的體內升起，慢慢地變得燦爛，然後展開成為璀璨的星光。而就在那光亮還沒有消逝的時候，另一朵火花又升了起來，然後又是一朵，另外一朵。無數燦爛的煙火相互交錯，把我們三個靈魂之間的隔閡融化了。我能夠感覺到阿尼，也能夠感覺到阿武，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感覺。阿尼最終和我結合了；而阿武本來是我的男友，後來變成我的親人，如今卻有了更緊密的聯繫；而這兩個本來是情敵的男人，因為我而相互妥協，建立起另一種感情模式，不禁讓我對人心的韌性感到驚訝。我愛他們兩個，眼前彷彿展開一片繁花似錦的圖畫；所有的罪惡離我們而去，周圍只有一片光明。這種緊密的相繫，不僅因為肉體上的結合，更因為靈魂上的互契。我珍惜這一刻。
阿武和阿尼把我擁在當中，沈沈地睡著了。我的雙臂張開，讓他們躺在我的臂彎裡。這兩個大男人，此刻卻像兩個小男孩那樣毫無防備。如果能夠從空中看到自己，此刻的我看起來大概就像被左右囚犯簇擁著的受難聖子吧？
這真是一個奇妙而又混亂的夏天，埋在他們兩人的體溫當中，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
© 2001 ä½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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